摇桥
2022-05-30阿微木依萝
必须得换右脚上前了,对,就是这样,很好,平衡掌握得非常不错,哈哈哈……恨不得给自己来点儿掌声,现在又换左脚上前,太棒了,没有比今天更棒的了——他站在最近突然流行起来的网红桥上:一架约五十米长的彩虹索桥,已经这么摇晃了好一会儿。索桥搭建在与镇子有点距离的乡下,四周都是玉米地的中心地带,此刻,风是八月的风,风里有了庄稼成熟的味道。
他身材很好,魁梧……不,俊朗!他琢磨着,自己应该是桥上顶好看的那一个,要不然呢,那些胖胖瘦瘦的女人凭什么盯着他不放!她们在桥对面站成了一排,如果是在城里,她们的文化以及思想和情趣再稍微高那么一截,恐怕这个时候已经上来给他送上一束娇艳的玫瑰花!在这个村庄里,他不是收入最好的,但一定是最惹女人们注视的,这一点他非常自信;这原因估计在于,他的女人长得实在太普通太勉强……她胖得像座山;这也恰好(应该是这样的,不可能判断错误)给了别的女人想入非非的机会。他此刻心里装着一潭春水,觉得鸟儿在春水的上空划动,弄得心里的池水都快漫出来,总觉得有一条温柔的鱼尾巴在心尖上扫荡——噢,她们就要欢呼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女人们的声音就会聚合在一起,聚合起来就像那条搅动他心尖子的温柔的鱼尾巴。
——我必须等待……他想。
——等待什么呢?当然是爱情呀……他肯定。
——可是,孤独像狗一样咬人……他又突然自卑。
——爱情是从时间里穿过来的一条鱼,只需要准备好心里的湖水……他又下定决心。
“她们在看我、在看我、在看我,在春风里……”他的目光在彩虹桥上上下下的摇晃中扯成一片,梦幻般的,看到她们的脸,在夜光中闪烁着他投过去的那些愿望,像星星一样遥远的、被黑暗包裹和隐藏的愿望。
不得不说,今晚的摇桥运动附带了很多复杂的心思,往日只有彩虹桥前后摇动,心里没什么波动,今天心情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他从不感到忧愁,对生活的要求可以说低到尘埃里,然而,人不能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要求生活(这是他慢慢体验出来的),人必须面对自己之外的更多人。当那些人坐下来喊着他的绰号“废人阿三”,七七八八地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尽量回避,随便动动脑筋,就可以想象到他们要把他说成什么样子。一个人如果想要生活得简单和幸福,就最好离人群远一些,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不过眼前,他确实对自己的爱情有了一点儿想法,因为婚姻已经走了二十个年头,天哪……!
如果这算是一种对过去较为满意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反叛,那么此刻的情绪,充分说明了他要开始寻找另一种更为舒适的活法。
“舒适的活法”是他从成年以后逐渐形成的意识,高中毕业之后,他遵循着这种活法一直到组成家庭。再不组成家庭,他的父母就打算将他赶出门去,他非常清楚父母的意思,他们希望能有一个厉害点儿的女人将他们的儿子狠狠地管束起来。可是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只能说,他废人阿三的运气特别好,在寻求“志同道合”的伴侣这件终身大事上,进行得非常顺遂,他的妻子与他根本就是形同一人。
他和妻子在一起后,两个人几乎秉持了同样的观点:得过且过,潇洒自如。“我们要自由,不能被生活给捆绑了。”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念,也的确过得非常轻松,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最理想的幸福的状态。每日早晨,他起床做早餐,她睡个懒觉然后洗脸梳妆,再走进厨房从背后搂着他的腰,将脸靠在他背上,等他转身时,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他也顺势将她抱着亲吻。
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长期固定的工作,因为那样将会失去自由,只接受短工,并且最好工资日结或者一周结一次,拿了钱,足够他们生活几天就休息几天,没钱了再考虑下一步。这种生活模式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有大把的时间腻在一起,就像两块亮晶晶的肥肉腻在一起。
“在这个世界上,如何满意如何来,反正,生活是一段一段扛起来过的,我们先扛起这一段,到下一段再说下一段的话。”
到了夜间,两个人就过起了幸福生活,如胶似漆,孩子就是这么从他们的夹缝中钻出来的,先钻出一个,过几年又钻出一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孩子两张嘴巴,像狗一样望着他们流口水。还好,他们庆幸是在结婚的第二年年底,才冒冒失失地生了第一个孩子,否则,那最初一年的逍遥日子也得完蛋。至于第二个孩子,那完全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只能说,老天爷实在看不惯他们总是腻在一起,腻在一起不生孩子,似乎是有违天道?这会儿他们只能考虑人道了,日结的工资很难挨到第三天,生活从此嘈杂,理想被现实暴打,至于从前夫妻间爱玩的那些小游戏,不提也罢。“日子已经这样了,就这么先熬着吧!”他们几乎同时在心里響起这个话,即使没有说出口,对方的脸上也明摆着。
一熬就是二十年。
彩虹桥上的人越来越多了,都是成年男子,女人们都在桥下张望或管理她们的孩子。
他的女人也来了,他看见她来了,山一样来了——天哪!
人生就是这样,当初跟她过的日子也算快活,可是此刻,他竟然有几分害怕,害怕她总是跟在屁股后面,只要见不着他半个时辰,要么电话来了,要么她自己来了。
他上上下下地摇晃,她那庞大的影子也就扯成一大片在他视线中摇晃。不必跳到桥下静看,也知道她是一路摇摆着走过来。她的一条腿差不多就有他的腰那么粗,大腿内侧裤裆的位置永远是最先磨烂,如果勉为其难要穿裙子,必须套上打底裤,三角内裤从不敢尝试,两条腿相互摩擦,会导致皮肉出血,令她走不动路。
“阿三,你吃了吗?”她在桥下问。她也学着别人喊他的绰号。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总是这句和她一样不再新鲜的话。他觉得内心一阵泄气,前脚突然打了个颤,差点儿跟不上别人的节奏。摇桥也是需要桥上的人一起配合,大家共同朝着一个方向摆荡,否则很容易被“扔”下去。
“你吃了吗?”她又问。油晃晃的一张脸,两个小眼睛眯得像是看不见东西,她最好别笑,谢天谢地,这会儿她似乎不打算笑,否则像是垂挂着许多肉片的喉咙里,在笑声结束的尾音上,会冷不丁地发出一种“赫尔赫尔”的响声;那样的话,也实在太丢脸了。她最好站在那儿别再往前走了。在这么一些“同道中人”面前,她只要稍不留意就会闹出笑话,他再也不想经历上次那种事情,被几个人拍着肩膀问,说她那高山似的屁股,如果侧躺在床上,以他瘦小的简直可以说是弱不禁风的两条细腿,到底撑不撑得起来、够不够得着那重要的位置。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长这么胖,虽然,胖是一个人的自由,可这种自由实在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的确在她刚刚开始发胖的那些年里,享受到了只有胖女人才能带来的乐趣,他对此很是赞美过她的身体,可胖到如今这个地步,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竟然不知道给自己的身体踩一脚刹车,还有脸说他太瘦,简直无法与她匹配?说得也不错,的确无法匹配了,如果她侧身而眠,而他要做点儿什么,实在是……已经不太能够着那个地方;每次努力掀起一条腿往她身上跨,总觉得姿势特别难看,也特别费劲,尤其心里阴影很沉重,总想起路边抬脚撒尿的公狗。这么几次心理负担下来,他已经懒得抬腿。他们开始分床睡觉,差不多分床五年了,那事儿,就更不提了。
——为什么会这样?早些年他跟她过得还很快活呀!
此时,他不想回答她的话,心里升起一些不耐烦的滋味,她肯定知道他不想回答,因为他看见她的眼里也有了一丝不愉快:目光斜斜的,并且,刻意走近了一点——这可就太坏了,她不能再走近了!“我已经吃过饭。”他慌慌张张、踩刹车似的“喷”出这句话。
她总算退回到那群女人当中。
现在,得换蹲姿了,他觉得很累了;同伴们在桥上站得更累,白天他们要工作,在这个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必须日以继日地上班,只有他,还和以前一样工资日结,再不济也得一周结算一次,时不时还要休息几天,所以当他蹲下来的时候,那些人多看了他几眼,以为他不应该累得那么快。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体力在下降,即便那些零碎的工作表面上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没有消耗他的精力,可实际上,不是那样,他在一天一天觉察到来自体内的危险信号:力不从心。当初,孩子们还在吃奶那会儿,他恨不得工资一小时结算一次,那时候他的精神几乎是崩塌的,心理压力大到整晚失眠,掉头发,胡子拉碴,觉得自己的一生完全没指望了,怎么过也过不好了。幸好时间能拖动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时间就能将他拖着走——拖到眼下,他站在摇桥上,晃晃荡荡像一片秋天的树叶。他的经济负担不再跟从前一样大,长女已经不读书了,他稍微能喘口气,可这丫头片子也没让他少操心,初中还没读完就早早地跟着别人在外面混江湖。起先他还担心她,怕她吃亏,将她锁在家里不准出门,后来他发现,女儿混社会的能力和处变不惊的能力非常强,她像一只鹰,破门而出,飞走了,时不时见她回家一趟,算是尽孝心?反正那会儿他挺不习惯女儿这么游荡,直到最近的一段时日,他才完全接受她那乱七八糟的、所谓更自由的活法。她已经会用“更自由的活法”这种理由来与他辩驳,她读了那么几年书,似乎是为了专门来对付他。“无所谓了,呵,飞就飞吧!”他过去好些时候,都是这么想的……现在,就更加不得不这么想。
蹲着摇桥的技术非常考验人,就跟村里的老人抱怨蹲马桶一样,总感到使不上劲。他只能反手抓着屁股后面的索桥绳子。
就在他蹲着摇了不足三分钟,他的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拍他肩膀的人正是“小废人阿三”,他的亲生儿子。他瞅着这孩子怪可怜的,凭那脸色,肯定又在别人家里玩到天黑没有捞着饭吃。“小废人阿三,你没吃饭吧?”他假装随口一问,也懒得顾忌,“小废人阿三”是儿子最不愿意听到的绰号。
“可不,我的肚子要饿死了!”儿子搭腔。
“摇一会儿桥呢,还是现在就走?”
“摇一摇吧,最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巴不得他这么说,这样一来,起码还能在桥上多消耗一点时间。有时候,恨不得一生中所有的时日都在桥上耗光;只要走到桥下,生活又是老样子了,又得面对他那“硕大”的女人,她简直就化身成了他生活的糟糕样子:庞大,油晃晃,失去美感。她浑身所散发出的那种无色无味的压迫感,直逼人的內心。也许他应该好好坐下来跟她谈一谈,为什么原先那种自由的轻巧的生活、愉悦的心情,再也没有了。
那些女人开始跳舞,她们喜欢在夜色稍微深一点才开始扭动身躯。或许是出于某种自卑感,谁也不高兴在天光还好的时候站到台面上。现在,天黑下来,她们终于体面地像蝴蝶一样飞在夜色的池水上。原先拧成一股挂在脖子上的丝巾开始展开,飘逸在夜风翅膀的一端,红色、黄色和紫色是她们的最爱,另有其他几种颜色的丝巾作为点缀,非常喜庆的场面便在桥下形成,致使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也都不由自主地从桥上站了起来,像是生活又重新给了他们希望和力量。
桥上的男人,桥下的女人,此刻谁也看不出他们白天的身份只不过是这个小镇上普普通通的农民和农民工。男人们一下班就来摇桥了,女人们做完家务随之而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居然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晃了几下,她不会跳舞,最主要的是,她扭不动自己的腰身,容易累,并且她那庞大身躯似乎总是妨碍别人的舞步。她这种表现无疑给了他一点儿讶异,当然更多的是高兴,他很期待,毕竟二十年了,他还从未看见她在人群中如此表现。也许她本身跳得很不错呢,即便是那么庞大的躯体,可谁又能说,只有瘦子才有资格跳舞呢?他要的,只不过是她的一点点儿改变,对,就像生活,来那么一点点儿改变就行,平静的水面上丢一颗小石子儿,跳起那么一朵两朵浪花。
他在等她继续表现,几乎忘记了主动摇桥,坐在桥上(只有他还保持着蹲姿)随着别人的摇晃而跟着摆荡。他想,起码这个晚上,她应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了,不然生活真的……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从上班的地方拿了今天干活的三百元钱,如果她的表现可以的话,也许他们待会儿能一起出去喝两杯。他知道她的酒量,也许是胖的缘故,酒精要在她身上“走”很久才能让她勉强有几分醉意,她有几分醉意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不省人事;如果今晚她的表现可以,那么,他已经下定决心,好好陪她喝一顿,哪怕他要醉死。
可惜,她没有继续跳舞。总是这样,二十年了,她的表现总是扭扭捏捏,以为她要扭出点什么,却戛然而止。
“这就是生活。”他心里想。从桥上由蹲姿变为站姿,秋风从他后背的衣服里灌进去,使他打了个颤。
“走啊!”女人终于张起嘴巴喊她。
“你走吗?”他转头问儿子。
儿子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挪动。他完全遗传了从他身上流传过去的那种浪荡的性格,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昨天,他们父子二人坐在桌面上已经喝了一顿酒,当时,所有在场的朋友以及陌生人都说他是个二百五,孩子还小就让他喝酒。他只是笑笑,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醉了,醉了的人连自己是谁都开始怀疑,哪里还管得了别的。他也是第二天(就是今天早上)才有点后悔,听说未成年人喝酒会导致死亡,不死也伤害智商,于是早上,他有意无意地问了几个问题,想考验一下儿子是不是受了酒精的伤害。现在看来,儿子早上回答不上来的那些问题是真的回答不上来,跟智商高低没什么关系,就像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也给他喝酒,他的智力不是照样好好的吗?儿子状态挺不错的,摇桥的技术比大人还娴熟,他机灵着呢!
他听到儿子在念着他教给他的技巧:得过……且过……他嘴里念“得过”的时候左脚上前,念“且过”的时候右脚上前。反正一只脚代表“得过”,一只脚代表“且过”。他之前跟他说,这个节奏掌握好了,就不可能从桥上掉下去。可眼下,他再听他这么念,忽然有点儿不高兴,说不清为什么不高兴,也许是,他觉得这种念法太刺耳了,像是在“宣判”他过去的生活和认知有多么荒谬,且这种荒谬已经无法遏止。
他的女人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了,一张丧气的脸庞,她无法融合到旁边的舞池当中,就更加不高兴。可他正高兴呢,他盘算着,等一下就去小镇新开的一家韩国料理店吃一顿晚餐(当然,这个点了,称为“宵夜”更合适),前天他独自去了一趟,那儿的服务员又年轻又好看,纤细的腰肢,瓜子脸,说话语气温柔,气质甜美。只可惜他太“老”了,对料理店的年轻好看的姑娘们多看几眼,都觉得是对她们的冒犯。
他只能等待桥下,那些跟他年岁相当的女人当中,有人上来与他说,废人阿三,你过去的生活那么自在,往后的人生也应该自在。或者说,废人阿三,你过去的生活是个错误,往后的人生也完蛋了。
他发现自己眼眶有点儿湿润——等了这么久,不是今天晚上才等待,是许多个时日的等待,无人与他说句知心话,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头疼……哎,其实……他也可以主动下去一个一个地问,或者就从桥上的男性这儿开始追问,因为,人在表面上固然经得起追问,灵魂却经不起,她们之中(包括男性)一定会熬不住追问,他们一定像他一样,人到中年,经不起几句软话。只要跟他们谈一谈眼下遭遇的生活:疲惫、无奈、恐惧、坚定、软弱、病痛、孤独,等等等等一切复杂的心理,相信不到一盏茶时间,他们的灵魂就会像钟摆一样摇荡起来,哪怕没有人完全尝过他尝过的那些复杂的心情,哪怕感性的心灵没有几个,也敢肯定,那些繁杂的情绪当中,每个人都会遭遇几种。可即便如此,他只要踏出一步就能获得答案,他也不干,不愿意先走出这一步,内心有多自卑就有多骄傲,过去的生活选择哪怕是个错误,也必须承担后果,他只能给自身以这样的安慰:抱紧自己的孤独和生活的碎片,是一个中年人起码的能力和尊严。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影子生活,而他,还抱着自己影子的骨头生活,这种感觉是没办法与人解释的,反正,他就是抱着影子的骨头,那种更无形的直接戳痛灵魂的东西。目前他只是希望结交一个朋友,哪怕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也行,一起坐下来一句话不说也行,他因为年纪大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因为知道他年纪大曾经历了什么,就这样互相理解地对坐在今天晚上的秋风中,就很好了。可是没有人上来。他当然不会主动去寻找那么一个“莫须有”的老头子,这种寻找是可疑的,也很可悲,谁知道熬到老年的人,是不是有力气与人对坐。这里的老人习惯早睡,也习惯早起,也习惯拉着脸,笑容早就在脸上干枯了。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都在摇桥,大家一连串地站在一条“线”上,蚂蚱似的,前前后后地晃荡,谁也不可能再有力气交谈,除了能站在同一条“线”上,一起前,一起后,就仿佛一起生,一起死,但不能一起坐下来谈论生死。
他抓紧屁股后面的索桥绳子,害怕从桥身的陡坡上荡下去。他第一次感到,他晕桥了,这种摆荡使他想吐出来。
他的女人在那儿跺脚,很显然,她大腿上的肉在闪动,像波浪;脸上的肉也在闪动。再过半个小时,她肯定憋不住气,要将他们父子二人吼下来。反正不管怎么样,他自由的日子如今过得一点也不自由——到了回家的时间,就得被这个女人“牵”回家,像一头真诚地卖完了一天力气的耕牛。
真难以启齿,他希望被别的人“牵”走,不是人,是妖精也行啊,真的,随便什么吧!
生活原本是他设计好的,过着过着,发现跟大家过得一模一样,简直不敢相信。
女人们在收拾东西了,她们准备解散今天晚上的广场舞会,她们只会牵走属于她们的男人。所有人都得按照这个模式生活,这几乎是一种谁也不可能去破坏的定律——他必须跟他们一样,走到桥下,幸福地跟着自己的女人回家!他突然想,也许的确应该下去看看了,无所谓啦,反正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的一长段生活,啊哈,下去搂着她的腰,就是搂着一大段妙趣横生、难以舍弃的日子,啊哈哈哈,我真幸福……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桥下了,激动的心情——哦,看啊,属于自己的女人还是那么漂亮,二十年不曾变皱的脸,二十年不曾被时间充胀的身躯,像一朵刚刚从池塘里拱出水面的新鲜荷花,她还像当年那么爱他,眼睛水灵灵,心思水灵灵,哪儿都是水灵灵的没有半点儿浑浊,就像始终爱一个崭新的他,他也爱她,就像爱一个淡泊纯洁的月亮,他们的感情以及曾经规划的生活,一点儿都没有出现差错。如果再来点儿有意义的事情作为“新生活”的祝福,那就一定是,眼前人们热衷的摇桥从中而断,大家都不再需要它了,一大串人落到地面上,都热情地敬爱各自的生活,谁也不需要像现在这样,仿佛被生活的激流袭击,迫不得已爬到绳子上逃命一样晃荡。
——痴人说梦罢了,他还站在摇桥上,神思混乱地望着桥下。
现在得换右脚了,因为儿子已经念到了“且过”。
桥下的孩子和女人们全都走光了,只有他的女人还没有走,因为他还没有走。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站不稳了,双脚打战,秋风也不扶他。
“废人阿三,你下不下来!”
女人的吼聲劈进他的耳朵。
他脚一闪,仿佛马蜂叮了屁股,从摇桥上跌落下去。啊,他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
作者简介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业。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羊角口哨》《我的父亲王不死》《书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过道上》等。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