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旧亲历者
2022-05-30孙郁
孙郁
了解鲁迅研究界的人 ,都知道有一个博物馆系统的学者群,六十余年来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乃至带有一丝流派特点。以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为代表的平台,涌现了不少学者。他们的特点是以文物资料为出发点,附之展览、社会调查成果,呈现的是历史现场感的文字。这些人数量不多,但在庞大的学院派体覆盖天下的今天,其存在越发显得独特。
讨论鲁迅史料研究,有几位前辈是值得一提的。回忆在鲁迅博物馆工作的日子,有时就想起叶淑穗老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到鲁迅研究室工作时,叶老师还没有退休。那时候她是手稿组的负责人,对于我们这些青年十分热情。她毕业于北师大,是馆里的元老,鲁迅博物馆成立于一九五六年,叶老师恰是那一年从部队转业到此,一待就是半个多世纪。鲁迅逝世后,留下的遗物大多数都保存完好,她对此十分清楚,谈起馆里的藏品,如数家珍。多年间,大凡研究鲁迅手稿与文献保存史的人,是常要向她请教的。
与馆里其他人比起来,叶老师阅人无数,所历者甚多,与几代人打过交道,也见证了特殊时期鲁迅遗产传播的过程。印象里她记忆力很好,善于与人交往。鲁迅的家人和生前友人对她都很信任,多年间她与许广平、周海婴、许羡苏、曹靖华等保持了很深的友谊。社会捐献的鲁迅遗物,有不少都是她亲自接收的。其间也寻到了鲁迅同时代人的一些资料,馆藏也因之渐渐丰富起来。
五十年代的博物馆理念,受苏联影响,注重教育功能。后来日本与西方博物馆理念传来,文物保护的意识提到议事议程上。不管模式如何,博物馆最基础的是文物保护,根基在此,余者皆次之。她是很用心的人,对于资料保护,用了许多心血,渐渐由物及人,再到思想与审美,视野不断放大,养成了良好的博物馆人的职业习惯。凡与鲁迅有关的人,只要健在,都去拜访过,且留下了珍贵的访谈记录。这样,已有的文献和活的资料互为参照,就扩大了范围。她帮助过的人很多,提供的都是第一手精准的信息,乃至有“博物馆活字典”之称。
我年轻时热衷文艺理论,对于资料缺少感觉。在研究室工作久了,觉得自己的状态有点问题,遂开始补课,时常钻入资料库,接触一些原始文献。有时候听叶老师谈藏品的来龙去脉,以及一些手稿背后的故事,眼界大开。博物馆的人,不太喜欢用那些大词,言之有据才是根本。以文物说话,从原始资料出发寻找研究话题,是一种风气。我后来慢慢走进鲁迅的世界,得益于一批老同志的言传身教。叶老师与多位前辈对于我的启示,是有方向性意义的。
国内外研究鲁迅的人,都很看重博物馆独特的资料收藏。而一些最基础的工作,恰是他们那代人完成的。除了保护鲁迅遗物之外,老一代人有几件工作值得一提。其一是编辑了《鲁迅手稿和藏书目录》,这是研究鲁迅的入门书目。我前些年曾送李零先生一份复印本,他颇为高兴,对于研究旧学未尝没有意义。现在许多从事相关研究者不太注意这本资料目录,是很遗憾的。二是配齐了大量鲁迅藏书的副本。因为鲁迅的遗物已成珍宝,不能总去翻看,副本图书就成了代替品。这些副本,有的从琉璃厂购来,有的是友人捐赠的,都是鲁迅使用的同一版本,用来十分方便。三是记录了鲁迅交游的片段。采访了钱稻孙、茅盾、孙伏园、冯雪峰等人,大量隐秘的信息渐渐积累起来,一些模糊不清的历史线索变成清晰的人文地图。
我记得在对茅盾、冯雪峰等人的访谈里,所问的问题在那时候都很敏感,今天视之,是难得的文字。我们现在谈三十年代的文学,一些重要节点的问题,是鲁迅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整理出来的。六十年代初,一些旧式学者或因历史问题,或源于思想差异,渐渐被边缘化。叶老师与同事还能客观地对待这些鲁迅的旧友,采访他们,留下许多文献。比如钱稻孙,就应邀介绍教育部时期的鲁迅旧事,还亲自带领大家去国子监参观。沿着鲁迅在北京的足迹,博物馆的老同志发现了许多珍贵的遗存。鲁迅的照片留下了很多,但他的声音是怎样的,后人均未听过。叶淑穗老师曾拜访过鲁迅同学蒋抑卮的后人,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据蒋抑卮的后人蒋世彦告诉我们,当年鲁迅到蒋抑卮家畅谈时,有一次,他的家人悄悄地将二人的谈话用旧式的录音机录了下来。蒋世彦本人也曾听过这个录音,他说他只记得鲁迅说的是一口很重的绍兴话,内容可全记不起来了。这张录制片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实况材料。可惜的是,它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掉了。确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每每看到类似的采访,就觉得是一般学者不注意的遗迹,看似无关紧要,而价值不小,它构成了鲁迅研究的生动性的环节,比起学界生硬的概念游戏,文物工作者提供的是有温度的东西。多年前,她与杨燕丽出版了《从鲁迅遗物认识鲁迅》,这是我手头常参考的文献,自己的一些文章也引用了其间的观点,是可以把它当成馆史片段看待的。近来又有《鲁迅手稿经眼录》,可以知道那些遗迹如何被收藏,以及流传中的故事。这些文章从文献出发,叙其原委,道所由来,文字后是一段有趣的掌故。鲁迅先生的影子也从中飘来,告诉我们曾有的时光里的阴晴冷暖,风声雨声。叶老师谈到旧事,都很兴奋,她写的一些文章,被引用率是较高的。
鲁迅藏品的内容十分丰富,有一些需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才能弄清其间的原委。比如金石学方面,留下的遗稿甚多,图片资料是驳杂的。叶老师对于此领域的话题极为清楚,梳理起来条理分明。所写《鲁迅手绘汉画像图考》《鲁迅与汉画像》《鲁迅手绘高颐阙图》《鲁迅手绘土偶图》《〈六朝造像目录〉和〈六朝墓志目录〉考释—鲁迅石刻研究成果之一斑》,都是不错的篇什,乃研究者不得不参照的文字。对于初入门者有导引的价值,而学者们可以从细节中体会到鲁迅的“暗功夫”。从各种遗稿里看墨迹的形状,参照鲁迅的文章彼此对应,解释了藏品的耐人寻味的部分。这运用的是传统治学的办法,寓意是深的。比如《鲁迅遗编—〈汉画像考〉初探》,从国家图书馆的藏品中,发现了鲁迅《汉画像考》遗稿,从缘起、引言、目录、内容、说明语、学术品位几个方面介绍了鲁迅编辑的书籍的特点。文章说:“这部《汉画像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各种不同名目的汉画像后面,均加注各家对该画像的评说,如《南武阳功曹阙》后面引录俞樾《春在堂随笔》;在《射阳石门画像》《武梁祠画像》《郭巨石室畫像》均引录《洪颐煊平津读碑记》;在《食斋祠园画像》则录有端方《匋斋臧史记》等等。这正是鲁迅学术研究、指导青年,特别是编纂各类书籍的一贯做法与实绩,目的是借此以使读者博览群书。”
我对于许多文献的感受,是受到她的启发的。比如对于鲁迅日常生活的认知,就因为看了她的那篇《鲁迅的〈家用账〉》。一些细节颇有意思。日记里,用的是阳历,而家账,则用阴历。这看出社会观与民俗观两条线索。由此联想到先生对于中医的态度,公与私的层面,表述略有出入。此可见鲁迅的复杂性。叶老师是深入到细节里的人,故对于一些问题的体味,总是不同于我们这些好做高论的人。我研究鲁迅与魏晋思想时,看了许多研究者文章,思路大抵相近,但她却从藏品幽微处发现了新意。比如鲁迅对于古籍的抄录,就流露出文字学的功底,叶老师在鲁迅《〈徐霞客游记〉题跋》里,就发现“书籍编次的创新”,启示我们从地理学与文字学角度,思考人文气息里别种元素。《鲁迅酷爱文物》描述出鲁迅治学的认真态度,在手稿中发现思想的蛛丝马迹,是有一番功夫的。再如,鲁迅手稿的来源,有不同渠道 ,涉及交游史片段。我们现在看到的《朝花夕拾》《坟》《小约翰》的手稿,原来是保存在李霁野先生那里的,他在抗战时将其完好地还给了许广平先生。此间就揭开了鲁迅与社团关系的枝枝叶叶。李霁野是鲁迅博物馆重要顾问之一,生前与博物馆有许多联系。未名社当年许多情形是他所记录,叶老师也由此,对于未名社的情况颇为关注。像韦素园的墓碑何以被收藏,她讲述的都是亲历的部分,也看出旧岁里的斑斑痕痕。
鲁迅博物馆成立的时候,周作人还健在,有许多疑难问题,不能不找他求教。但因为历史问题的纠缠,博物馆人与周家的关系比较微妙。叶淑穗《周作人二三事》,是很重要的篇目,留下了彼时周作人的状态。从建馆初期开始,周作人多次向博物馆捐赠相关的文物。一九五六年八月九日,捐赠了鲁迅《哀范君三章》《谢忱〈后汉书〉》、范爱农致鲁迅信多封;九月赠鲁迅《古小说钩沉》手稿;十月赠章太炎致鲁迅、周作人信札一份。一九六二年一月六日,周氏将其一八九八至一九二七年间的日记十八册有偿捐赠给博物馆。这些都是鲁迅研究的重要文本,对于学界价值不菲。叶老师也是收藏它们的见证人之一,一些细节,都饶有趣味。“文革”中,周氏遭受冲击,书籍与信件被红卫兵查抄,后归放于鲁迅博物馆,其间曲折之事,让人感慨万千。她在多篇文章中介绍了周作人藏品的情况,那篇《我所知道的鲁迅博物馆代管周作人被抄物品的真相》,也是对于特殊時代文化境遇的描述,言语之间,也不无沧桑之色。
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是尊鲁而厌周的,学术研究也遮蔽了诸多存在。叶老师留下的文字成了人们认识周氏兄弟的重要参考资料,说起来是难得的。来往于博物馆的学者有许多与周作人熟悉,留于文字者甚少。比如李霁野在鲁迅离京后,情感上偏于周作人,鲁迅后来说他有“右”的色彩,也暗指于此。但一九四九年后的李霁野只能写写鲁迅,对于周作人也是无可奈何的。唐弢在文体上受周作人影响过于鲁迅,自己并不敢坦言,但也私下觉得,研究鲁迅,倘不面对周作人,也总是缺少了什么。这些,对于博物馆的研究者,都是一个启发,所以,一九八七年十月,鲁迅研究室在国内最早召开了“鲁迅与周作人比较研究学术研讨会”,不久,唐弢《关于周作人》、叶淑穗《周作人二三事》相继问世,研究的局面也拓展起来了。
在叶老师各类回忆文章里,我知晓了鲁迅博物馆建立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她笔下的人物一些鲜为人知的地方,也得以记录。《唐弢先生与鲁迅纪念馆、博物馆》《蜡炬竭身明远志,春蚕尽处系真情—冯雪峰先生二三事》《千秋功业 永载史册—记王冶秋先生与鲁迅文物》《胡愈之二三事》都画出了前辈形影。鲁迅遗风如何被不断衔接和延伸,其间行迹都能够说明什么。在这些鲁迅同代人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一个时代的风气,他们的学识、见解、气度可感叹者不可尽述。这些都成了博物馆历史的一部分,鲁迅与他的同代人构成的图景,读起来其意也广,其情亦真。
因为熟悉诸多文献背景,就能深入其间,说一些切实的话,自然也愿意主动纠正别人的瑕疵。我主持鲁迅博物馆工作时,叶老师已经退休了,也常常来单位参加一些学术活动。有一次,我们搞了一个鲁迅藏品展,表彰了许多捐赠文物的人。展览很热闹,来的人多,还开了研讨会。她就走到我的身边,悄悄地说,内容有些不全,遗漏了许多人。比如曹靖华的捐赠目录没有,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一次,我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鲁迅与爱罗先珂的文章。她看到后写了封信给我,指出资料的不完善之处。这些批评,都很客气,我一面觉得自己疏忽大意,一面感动于她的善意和求是精神。
鲁迅博物馆成立五十周年时,馆里拟出版一本大事记。那时候老同志都已退休,知道馆史的人并不多。我便想起叶淑穗老师,觉得她是最合适的编撰者。到她家里拜访时,她一口答应我们的请求。那天谈了许多博物馆往事,对于资料研究和研究室工作,也提出了许多建议。谈起博物馆的史料整理,她的眼睛亮亮的,也显得格外兴奋。从那以后,年迈的叶老师每天从丰台家里赶到单位,组织人查找资料,不到半年,书就编成了。她参与编写的博物馆史的写作,客观、全面,文字清透而简约,对于一些文化活动的记载,都耐人寻味。比如建馆初期,周恩来、郭沫若、茅盾都曾来到鲁迅故居,或参观,或讨论展览大纲,可见彼时的风气。预展期间,来馆里审查大纲的就有郭沫若、沈钧儒、吴玉章、茅盾、胡乔木、周扬、郑振铎、邵力子、章伯钧、胡愈之、夏衍等。书中关于文物捐赠者的名字,也有可研究的空间,每个人与鲁迅的关系都是一篇大文章。比如李小峰、周作人、周建人、萧三、胡愈之、普实克、巴金、唐弢等,细细梳理其间经纬,说起来都是佳话。博物馆几十年间,其实已经是学术的重地,除了上述诸人常出现在这里的会议上之外,从西蒙诺夫,到井上靖、大江健三郎,从竹内实到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等,都曾驻足于此,围绕一些话题的交流,颇多可以感念的瞬间,虽然有时是只言片语,但也成了一种难得的历史回音。
经历了如此多的活动,与无数人的交往,内心的充实从她的文字里也都能够看到。她在记录那些人与事的时候,也融进了自己的情感,时代的点点滴滴,形成思想的大潮。鲁迅研究的庞大队伍中,有一些是做基础性工作的。他们不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是有着济世的情怀。这样的老人都该好好写写,对于那些只会写学院八股的人来说,对比一下,可以知道空泛的表述是没有生命的。触摸到了历史温度的人,知道思想的起飞应该在何处。老一代人的这种心得,串联起来确是一本大书。
我不见叶老师久矣,往昔的人与事也多已模糊。不料前几日忽得到她的电话,她还那么健谈,且声音洪亮,完全不像九十二岁的样子。谈话间知道她又一本书已经脱稿,将在三联书店出版。作为晚辈,惊喜之余,还涌动着一股感怀之情。一个人一辈子钟情于一件事,且心无旁骛,清风朗月般明澈,真的可谓是素心之人。素心者是有仁义之感的,所以古人说仁者寿,那是不错的。研究鲁迅文物的人,不妨都来看看她的书,也了解一下这位前辈。一个沉浸在鲁迅世界的人,有时是脱离街市的杂音的。她给世间留下了那么多关于鲁迅的掌故,而她自己,也无意中成了鲁迅传播史中的掌故之一。这些都可供回味,能引思考。读她的文字,觉得与一个丰富的灵魂相伴,真的是受用不尽,热量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