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原型批评视角下《强盗新娘》的神话原型分析
2022-05-30韩星鹭
韩星鹭
关键词: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强盗新娘》 神话原型
诺斯罗普·弗莱(1912— 1991)是20 世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其于1957 年出版文学批评专著《批评的剖析》,将心理学、人类学、神学等意义上的原型概念移位到文学领域,定义为:“一个象征,通常是一个意象,它常常在文学中出现,并可被辨认出作为一个人的整个文学经验的一个组成部分。”a弗莱将文学中的神话原型和象征分为三种组织形式,认为其中原始、非移用的神话往往呈现为“两个相对立的、完全用隐喻表现同一性”b的世界,即神启式和魔怪式这两种形式的隐喻结构,对于西方的文学和批评实践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39— )是加拿大著名的小说家和诗人。《强盗新娘》作为其重构经典系列作品之一,以三位性格迥异的女性为视角,记述了她们在与“强盗新娘”泽尼亚的交锋中从被动受掠到主动抗击的自我意识觉醒之路。本文运用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以小说《强盗新娘》为例,分析该小说中神启式和魔怪式的原型,探究作品对由男性话语构建的女性神话的颠覆性书寫。
一、神启式原型
阿特伍德在一次访谈中提到:“我们与我们的社会神话被如此割裂开来,以至于我们都不知道它是什么,而这是应该去发现的事。”c师从于弗莱的经历使其多次将希腊神话原型融入创作之中,并对其进行戏仿、解构和重述。
在《强盗新娘》一书中,三位主人公托尼、查丽丝和洛兹分别对应着希腊神话第三代神祇中的三位女神。历史学博士托尼,拥有清晰的头脑、理性的思维、对战争的狂热兴趣,以及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d,不难看出其原型是智慧与战争女神雅典娜。水晶销售员查丽丝有一头苍白、褪色的“月亮色”金黄长发,温顺,诚挚,亲近大自然,具备灵性的感知力和疗愈力,正如司掌自然、丰产、月亮,被认为能驱逐疾病,愈合伤口的阿尔忒弥斯。公司女总裁洛兹,慈悲而冷酷,经商的天赋、计划的能力与灵巧的嘴让她迅速掌握了权力与财富,并作为“多伦多最有影响力的五十个人”刊登在报纸上,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以及三个孩子的母亲,近乎完美地兼顾着事业与家庭。她呼应的是与宙斯共享权势,掌管生育,保护妇女的天后赫拉。然而,依照弗莱的观点,神话原型的运用在这一偏向于现实主义的模式中已不再含有过多的寓意性,不如说它仅是“属于伴随的甚至属于共生的或偶然的意象”。原型所赋予人物的,是一些不亚于男性的优秀品质,然而它又是抽象的、潜伏的,以至于主人公们被植根于头脑的男性价值观所蒙蔽,不仅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独特的能力,将它们无私地浪费在养活家中一事无成的丈夫上,且一旦丈夫遭人掠夺,便认为自身空无一物,从过去到未来都被偷走。反而是唯一以人类为原型的人物——泽尼亚,深知自身的局限与优势,屡次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或许没有托尼的学术才能,却能让托尼代写论文并获得更高的评级;她或许没有查丽丝的自然灵性,却能要求她将自己安葬到树下;她或许没有洛兹的商业头脑,却能在洛兹的公司就职并被不断提拔。原型的对立在此形成了一种反讽,直到托尼、查丽丝与洛兹逐步认清并找回自身的力量所在,团结凝聚在一起,原型的潜在能量才得以真正发挥作用。最终,在查丽丝的两次死亡预言后,三人用一种现实主义模式中几乎无法解释的神一般的合力,击败了对手,造成了泽尼亚的神秘死亡。
此外,小说中同样可以识别出“水”这一神启象征。溺水与水葬的情节多次出现:托尼的母亲、洛兹的丈夫皆因溺水而亡;泽尼亚死于旅馆庭院的喷泉内;查丽丝将象征其黑暗自我“卡伦”的灰皮袋沉入安大略湖;托尼的母亲与泽尼亚皆被水葬。弗莱指出:“水在传统上属于人的生命之下的存在范畴,即死亡之后的混沌或消融状态,或者说是向无机物状态的坠落,所以灵魂常常穿过大水或者是沉入水中丧生。”水象征着不可逆的告别,以平息动乱的形式,安抚难以名状的情感。在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的死亡曾经引发过哭泣、喊叫,或是巨大的悲恸。相反,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之于主人公都是一种看似亲密,实却疏离,双方始终无法达成和解的关系。然而生前的一切纠纷与怨愤最终都在水下复归平静,经由水的仪式,预示着主人公们从过去中挣开,投入新的生活。书中有一处细节,当托尼将装有母亲骨灰的罐子扔进湖里,金属筒没有沉没而漂浮在湖面上,暗示母亲的阴影尚未离她而去,内心的恐惧仍将化作母亲溺水的幻影造访她的家,如查丽丝所说:“死人会以其他的形式回来,她想,因为我们希望它们那样。”而与之对应的,当结尾处查丽丝把盛放泽尼亚骨灰的花瓶抛向海面,花瓶神迹般的自行在空中破裂成两半,泽尼亚的骨灰与其被具象化的灵魂在查丽丝的注目下浸没入水,完全溶解,昭示着与死者周而复始的征战终究打上了一个彻底的休止符,生者亦将在阳光下迎得新生。
二、魔怪式原型
正如神启意象通常与基督教中的天堂相连,作为其辩证对立物的“人的愿望彻底被否定”的魔怪意象则与地狱相接,通常化形为梦魇与替罪羊。弗莱指出:“魔怪式的两性关系成了一种违背忠贞原则并摧残当事人的强烈的破坏性情欲。它一般表现为妓女、女巫、女妖或其他蛊惑人的女性。”
泽尼亚便是这样一种梦魇般的存在,“她露出门牙,伸出她的魔爪,甩开女妖精似的头发,要回属于她的正当的东西”。她制造动荡与暴力冲突,被托尼称作“一种灾难”。泽尼亚漂亮至极,没有年龄痕迹。她善于利用女人的虚荣与同情心,从中骗取住所与金钱,并从女人手中劫掠男人,然后迅速抛弃,留下痛苦的女人与破碎的男人。在希腊神话的原型中,与她最为接近的是被誉为人间里最美的女人——海伦。洛兹提到,泽尼亚曾在话剧《特洛伊女人》中主动饰演海伦一角,并如此形容被夺走的丈夫密奇:“走掉,乘他的大艇和帆船走掉,搜遍七大洋去寻找圣杯,寻找特罗伊的海伦,寻找泽尼亚。”在《珀涅罗珀记》一书中,阿特伍德将海伦描述为虚荣的,不甘寂寞的,“灾难的起因”e,“长了腿的毒药”,一个认为世上其他人的存在仅是为了供她消遣,且把为她送命者的死视作呈给她的贡品的女人。由此可见,泽尼亚与其原型海伦都被阿特伍德当作一种魔怪式的象征,嘲讽着“婚姻或一个肉体中两颗心灵的结合”。泽尼亚是现代社会人造的海伦、后天的海伦,她深知男性的臆想,并不惜通过多次整形手术去迎合,去利用。如同传说中海伦可以模仿任意一个女人的声音,泽尼亚亦可以通过装扮与饮食在短时间内改变自身整个健康与精神状态,编造人生阅历,表演行为习惯,从而将自己模仿或是塑造成任何人,不仅是男人所幻想得到的,也是女人所梦想成为的。当同时代的其他女人被动地接受父权制社会价值和行为准则的规训,努力被塑造成橱窗中完美的天使人偶,泽尼亚则早以“天使”的样貌潜入婚姻内部的裂隙,吞噬这份妄想。她的自我意志坚实得足以抵御一切文化入侵,而同时她的外在伪装又足够柔软以至于能消化这一切。正如弗莱对这一式魔怪所形容的,“她是一种为欲望所投射的肉体,被男性当成占有物加以追求,并因此而永远不可能占有”。
弗莱认为,魔怪式的嘲讽在社会关系层面往往再现为寻求“替罪羊”——“用作供奉的牺牲品,即那些只有成为刀下鬼才能使得别人显得强大的人。”与神启世界里象征圣餐的植物、动物相对照,魔怪世界则采用的是“嗜食同类”的意象。在小说中,由泽尼亚作为魔怪、强盗、狩猎金钱、住所与男性,由托尼、查丽丝与洛兹作为保护神、守卫,庇佑屋檐下一切所拥有之物,而丈夫们是那被劫掠的、上贡的替罪羊。他们事业无能,神经脆弱,唯独有一副优越的相貌,仰仗着妻子工作上的收入、生活上的照顾以及一份刻意的示弱与屈从,自以为拥有了不少支配权,又极易受诱惑,是泽尼亚送上门的玩物与牺牲品。泽尼亚偷走了他們身上的灵魂,留下一具被摧垮的皮囊扔回给妻子们,将他们平庸的内在揭露给她们看,叫她们撕碎对两性关系的幻梦,认清当容貌的优势不复存在,所剩下的不过是一个软弱的空想家、一个卑鄙的逃逸者、一个好色的控制狂。当男性试图证明自己的强大,将更为弱小的生物视作替罪羊,如查丽丝的丈夫比利在临走前杀死查丽丝精心饲养的母鸡们,他的行为却不被承认,反被划归为泽尼亚所为。因为在妻子的眼中,他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这样做,正如妻子过去常常“像看那些母鸡一样看着”他。他谋杀母鸡,但他就像那些母鸡,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怪世界,被养育、被献出,被泽尼亚蚕食殆尽,再也没能回来。
三、原型的颠覆
“看”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权力象征,一种具有规制性的潜在意图。在传统的两性关系中,男性是看者,女性是被看者,借由观看传递出含有驯化意味的审美崇拜,让被看者处于不平等的权力定位之中。阿特伍德将此格局倒置过来,将观看的权力赋予女性,让女性主导话语权,对男性进行物化的评价,亲自执笔书写女性神话。然而,她也意识到,女性同时是自己的观看者和规制者,“即使假装你不去迎合男性的幻想也是一种男性的幻想”。在主人公们自视的目光下:托尼过于矮小,查丽丝过于扁平,洛兹过于肥胖。而当她们彼此互视,却能看到托尼的纤巧,查丽丝的高挑,洛兹的丰腴。女性将男性的幻想熔铸于己,一味地迎合苍白、消瘦、柔弱的泽尼亚式病态审美,反被自缚于外形的囚牢。若想逆转这一切,根源还在于改变自身,从以他人为眼,到以自我为核,不仅自足,而且自赏,将受压抑的、暗藏的能量激发。“女人通常不被召唤去施行这种冷血的行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没有能力这么做”,如托尼意识到的“她随时可以举起枪”。
事实上,对于传统两性权力配置的颠覆意图早在书名中便已显示。“强盗新娘”一词是对《格林童话》中“强盗新郞”这一角色的文字游戏式置换,原故事讲的是一个富有而英俊的青年专门引诱无辜少女来到树林而将她们剁开吃掉,而小说中吃人的是女性,被吃的则变成了男性。“强盗新娘,洛兹想着,是啊,为什么不可以?让新郎也尝尝这种滋味。强盗新娘,埋伏在黑森林的宅邸,狩猎无辜迷人的少年人,在她的大锅里置之于死地。就像泽尼亚。”如同上文所提到的魔怪与替罪羊的隐喻关系,当女神与魔怪同时出现,男性仅凭外貌便对二者产生了完全颠倒的认知,从一开始便站错了阵营,以至于权力旁落,在话语权被剥夺的被动境地,彻底沦为女性神话的附庸。
四、结语
作为女性主义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一直将女性生存的困境作为其主要关注对象,而小说《强盗新娘》更是其对女性内心世界关注的代表作。运用弗莱原型批评理论,从神启式隐喻结构分析,可以为小说中三位女主人公托尼、查丽丝和洛兹找到其分别对应的希腊神话中的三位女神形象;从魔怪式隐喻结构分析,也能为小说中刻意塑造的魔怪原型象征着泽尼亚找到存在的意义。原型在神话中的冲突关联到现实的女性心理世界,不断纠缠和斗争,并通过“水”这一神奇象征而与死者结束争斗,让生者重获新生。
阿特伍德在小说中将传统的两性关系倒置过来,通过以女性为主体的性别话语模式,让作为受害者的三位女性主人公掌握话语权,以颠覆传统父权意识的视角去看待男人,也重新审视自己。相形之下,一味迎合男性视角的泽尼亚貌似侵略性十足,却改变不了其内心虚弱的实质。作者在小说中对神话原型的重构,也表达了其对女性身份重构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