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凯普什的悲剧:菲利普·罗斯《垂死的肉身》中的角色实验
2022-05-30薛玉婕王钢
薛玉婕 王钢
关键词:菲利普·罗斯 《 垂死的肉身》 大卫·凯普什 角色理论 悲剧
菲利普·罗斯的晚期作品《垂死的肉身》既受到社会各界的极高赞誉,又因其中的性描写招到诸多非议,但它仍是罗斯“凯普什系列”小说中最受关注的一部力作。作品主要讲述年逾古稀的文学教授大卫·凯普什在经历了美国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性解放运动后其职业、家庭和爱情的悲剧。学者信慧敏在其最新出版的专著中评价凯普什一直都在欲望世界里“扮演着掌控并抛弃女方的角色”。事实上,“扮演的概念在罗斯之前的小说中早就出现过”。罗斯在接受赫米奥娜·李(Hermione Lee)的采访中也表示:小说的人物本身就是“一出表演”,作家“写小说的天赋中最根本的部分”就是使其笔下的人物“扮演一个角色”。
角色理论(The Role Theory)主要研究他者对主体的要求、期望以及主体如何以个性化的方式对之进行响应。角色理论源于社会实践,而小说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因此角色理论适用于小说的分析与阐释。本文借助相关的社会角色理论解读大卫·凯普什人生悲剧的成因,力争对人物有更深入的认识和理解,管窥作者对于特殊时代的思索。
一、角色期望:凯普什悲剧形象的外在原因
大卫·凯普什人生悲剧的外部因素是他未能达成他者对其角色身份的期望和要求。角色期望普遍存在于社会生活中,是公众“期望站在某个地位上的人有某种应有的行为模式”。想要顺利完成角色期望须遵循两方面的原则:其一,社会、组织、团体或他人对角色扮演者提出的角色期望应合乎实际情况,遵循客观条件,符合角色扮演者身份的要求;其二,角色扮演者须对公众提出的角色期望心领意会并躬行实践。纵观大卫·凯普什的一生,妻子、儿子、情人和社会都期望作为丈夫、父亲、爱侣和教授的凯普什能够满足他们提出的符合其身份的合理要求,但因凯普什屡屡选择无视和逃避,使其本该担负的素质期望、形象期望、义务期望和行为期望全部落空,以致其骨肉离散、茕茕孑立的悲剧结局。
(一)角色义务期望的破灭导致凯普什的家庭悲剧
大卫·凯普什的家庭悲剧源于他没有践行作为丈夫和父亲角色的义务期望。角色义务期望是指公众对角色扮演者践行其义务的要求。成功的角色扮演者会受到公众的亲近和赞赏;反之,就会对扮演者感到不满和失望。
家庭生活中的凯普什始终是一个缺位的负面人物。他抛弃了年幼的亲生儿子,频繁出轨;他認为婚姻“会成为他过放荡生活的障碍”。即使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或许“永远不会得到宽恕”却仍未对此改观。是以凯普什的晚年孤独在于他未能达成其妻、其子对其本该履行的角色义务期待,成为被家庭阉割的悲剧形象。
(二)角色行为期望的失落导致凯普什的爱情悲剧
大卫·凯普什的爱情悲剧源于他没有实现作为伴侣角色的行为期望。角色行为期望是指他者对角色扮演者行为举止方面的要求。“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行为互动过程中,各自总是对对方抱着某些社会行为的期望以及要求这些期望能够得以实现。”康秀拉直言在她心中凯普什“比什么都重要”,也期望凯普什能够回馈她等量的重视,而这种期望就以邀其参加毕业舞会的形式展现。但因凯普什对康秀拉的爱意尚无充分认知,也没有与她达成共识,所以未曾以实际行动回应康秀拉的要求,最终导致二人以分手告终的爱情悲剧。
(三)角色素质期望的幻灭导致凯普什的人际悲剧
大卫·凯普什的人际悲剧源于他选择无视公众在职业规范方面对一位高校教授的素质期望。角色素质期望是指公众对角色扮演者的文化素养、思想品德、经历与能力等方面划定的具体准则。以教授为例,口齿清晰、善于表达、作风正派、严于律己、品行端正就是公众对这一角色的素质期望,在这些期望中,知荣明耻又是最核心的要求。凯普什恰恰没能实现这一要求。
凯普什碍于学校规定,从不在期末考试结束前和学生有任何私人接触,“免得给学校里的人落下口实”。但一等到学期结束,凯普什就会举办一场酒水充沛的狂欢派对,目的是为与女学生发生关系提供便利。虽然这种“花招”没有直接影响凯普什的职业生涯,但却给其人际关系带来不良影响:在学校里,凯普什受到同事排挤,“没有任何男性朋友”,甚至还被公开称作“一个有缺陷的人”。凯普什因与其教授身份素质期待公然相悖的行径,使其人际关系整个沦为一出彻头彻尾的笑话。
(四)角色形象期望的落空导致凯普什的职业悲剧
大卫·凯普什的职业悲剧源于他没有真正领悟公众对其角色的形象期望。角色形象期望是指社会、组织、团体或他人“对某一角色扮演者的个性特点、行为风格、言行习惯、思想品德、文化素养、衣着打扮乃至相貌等所提出的期待与要求”。这些期待将内化为角色扮演者的形象特征。
凯普什从事文学艺术批评和高校教学工作。与其他职业相较,公众对其以体面、优雅形象示人之期望更加突出。凯普什对此洞若观火,是以极力在学术造诣、衣着谈吐等方面表现得宜。他把“又长又白的头发梳成齐肩内卷的发型”,将“松弛下垂的颏下皮肉半埋在薄软绸制的花色围巾里”,无畏又儒雅地“守住十三频道上的美学堡垒,为维护大众社会里的文化标准进行单枪匹马的战斗”。但是,外在的得体并不能粉饰其内在形象的失败。凯普什摒弃了公众对其角色形象最本质的要求,即德行的高尚。精致典雅遮蔽下的凯普什并“不是什么模范人物”。他和学生通奸,抛妻弃子,生活中“从没有过过一天严肃认真的日子”。其子肯尼甚至借用托马斯·曼笔下的冯·阿申巴赫来讥讽自己为博得年轻女孩垂青而过分装点的父亲。肯尼的评价并不悦耳,但确实很客观。凯普什显然没有参透公众在品格操守方面对其教授身份的形象期望,更不用说以实际行动满足公众对其角色形象的期望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凯普什在认识层面的职业悲剧。
角色期望是构成各角色之间良性互动的纽带。不管是作为丈夫、父亲、爱侣还是高校教授,凯普什都没有满足其身份所对应的一系列角色需求。这些是造成凯普什悲剧形象的外在因由。
二、角色扮演:凯普什悲剧形象的内在原因
大卫·凯普什人生悲剧的内部成因是他未能按照其身份进行正确的角色扮演。角色扮演是指“个人具备了充当某种角色的条件,承担和再现角色的过程与活动”。进行角色扮演时,需要经历两个重要环节:其一是角色领悟;其二是角色实践。大卫·凯普什的悲剧就出自对角色领悟的不足和由其所致的角色实践失败。
未能充分领悟其角色身份的大卫·凯普什无法与其他角色形成良好互动。“角色领悟是角色互动的关键机制。”它根据角色扮演者的能力、自我阐释和自我评价,选择一种恰当的角色扮演方式来实现不同类型的角色期望。事实证明,扮演者对角色领悟越透彻,与公众的期望差距就越小,角色扮演的效果就越佳。可惜凯普什在自我阐释上与社会既定标准产生偏差,所以在家庭、职业和爱情方面的互动表现并不理想。
(一)责任缺席表明凯普什在家庭层面的角色领悟能力不足
大部分男性在步入婚姻关系后,会主动约束个人行为,下调职业发展目标,弱化以自由为重的传统男性认同,转而把大量精力投入家庭和育儿中。显然,凯普什并非如此。他婚后非但没有恪守忠贞原则,时常“偷偷溜出去与随便什么人发生性关系”,还宣称“普通婚姻的本质对于一名男性异性恋者来说……其令人窒息的程度不亚于男同性恋者或女同性恋者”。直至凯普什晚年也仍未对昔日的弃子行为内视反听,反而强辩抵赖称“他当时已经八岁了,而带着他我就不可能过上我想过的生活”。
(二)道德缺席表明凯普什在职业层面的角色领悟能力不足
小说中交代,凯普什每每通过展示豪华公寓及名人魅力吸引年轻女孩与之发生性关系。其与学生间频发的性丑闻,虽未违背当事人的意愿,排除了性关系的犯罪性,但身为高校教授的凯普什以展示财力等变相方式,蛊惑学生与其发生性行为本身,就已经违背了职业道德。
(三)错误认知表明凯普什在爱情层面的角色领悟能力不足
亚伯拉罕·马斯洛指出,人们能够在健康的爱情关系中“轻松愉快地享受性活动,把它当作一种令人愉快、心旷神怡、妙趣横生、令人舒适、回味无穷的体验来享受,而不是把它当成一种翻天覆地的迷狂的情感体验”。可在凯普什和康秀拉的交往中,他显然没有将其定义为“健康的爱情关系”,只感觉“这是一次异常冒险的游戏”和“一次彻底的颠覆”。他错误地认为康秀拉与之发生性行为是因其“年龄和地位合情合理地赋予了她屈服的权利”,而成为“在任何其他场合都难以接近的男人的至爱”为“这类年轻的女孩提供了一种权威”。凯普什沉浸在基于屈服和权利交换的臆想中沾沾自喜,未曾辨清互换与爱情的差异、逢场作戏和真情流露的区别,从而错失挚爱,抱憾终生。
大卫·凯普什在角色期望和领悟层面铩羽而归,导致其在角色实践中也一败涂地。角色实践是角色领悟的进一步展开,是角色扮演者遵从角色期望去缔造角色的过程。在履行父亲和伴侣的角色身份时,凯普什自认执行了正确的角色实践;在履行教授角色身份时,凯普什不认为其进行了错误的角色实践。但是,鉴定角色扮演者是否成功,“不是以他的自我表白为标准,而是以他是否履行义务为标准”。这里的义务是指按照社会规范化的生活模式建立的行为准则,凯普什远未达标。
第一,是对父亲角色的错误实践。小说中写到,肯尼因为婚姻问题每隔一段时间会来向父亲诉苦,父子二人也渐渐熟络。但是凯普什没有退思补过,利用机会来尽力弥合旧日裂痕,抚平肯尼心中积郁的怨怼,反而对其婚姻观、价值观大肆嘲弄。错误的角色实践使肯尼每次从父亲家离开都感受到比来时更多的愤怒,父子关系始终未能修复。
第二,是对教授角色的错误实践。罗斯借肯尼之口揭露凯普什“引诱不加防范的女学生”的行为会对其造成严重后果,即她们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失败的婚姻,多少次精神崩溃”。职业道德层面的领悟能力不足致使凯普什错误的角色实践,为其职业生涯和人际关系带来严重危机,亦是凯普什暮年孑然一身的情由。
第三,是对伴侣角色的错误实践。凯普什出于对康秀拉意图的误判,在实践上只顾埋头于性事。为了留住爱情,他甘之如饴地下跪舔舐康秀拉的经血,并愚蠢地认为可以“用这种方式捕获她”。凯普什专注扮演着爱情中“耽于肉欲者的角色”,不在乎过甚行径使他“变得丑态百出”。凯普什深爱康秀拉,可又从未给予康秀拉渴望获得的性事以外的关注,最终导致恋情失败。“角色实践是角色扮演的关键阶段。”鉴于凯普什对本应承担的角色期望的逃避和因角色领悟能力不足导致了一系列的錯误实践,他注定要经受角色的扮演失败和人生悲剧。
三、角色失败:凯普什悲剧形象的时代原因
大卫·凯普什在角色扮演中败北,与其所处时代的不良浸染休戚相关。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颠覆和暴乱中,凯普什遭遇严重的角色不清,这种由行为调配不当和丧失主体与社会间平衡的情形最终导致凯普什的角色崩溃,即失败。
角色失败常用来表明扮演者已经无力再践行关于其角色的一切而不得不舍弃角色、退出舞台的现象。它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角色扮演者半途终止其角色表演。”在小说中,凯普什因屡次偷腥导致其妻与之离异,因未能达成康秀拉的角色期望而导致的分手等,都是扮演中止的典型。“另一种是角色扮演者最后退出角色表演。”这种状况比较复杂,一般是指经过扮演者的仔细衡量之后主动选择放弃角色扮演。这也导致未履行扮演义务的局面出现,是不和谐因素的主要来源。诸如凯普什在离婚后决定弃子的行为就是退出角色扮演的实例。但是,无论何种原因使角色扮演者中途离开或最后放弃扮演,角色失败的阴影都会给扮演者带来难以承受的打击,导向人生的悲剧,而这种失败又常与时代危机下的角色不清一脉相连。
角色不清是指主体不能明确其扮演角色的行为准则,不知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和如何去做。这是由于“在社会与文化急剧变迁时期”,“社会还没来得及对其权利、义务做出规定”所致,所以“很多社会角色的行为规范都超出了过去人们习以为常的范围”。
“‘60年代至今在美国是一个特殊的词语,代表着一个特定的时代插页。”“它留下的影响很难估计。”对于美国制度来说,它“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冲击和考验”,是一场“社会、文化和根本价值观的全面危机”。“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变得激进”,他们招募志愿者成立众多的分支机构和流派,集结成具有暴力性质的抗议游行队伍,推崇“一种全新的更加开放的性观念”,公开“蔑视中产阶级价值观和传统的新青年文化”。再后来,各方势力出于获得私利的目的涉入其中,使社会变成充斥着毒品、滥交、解放运动和暴力袭击的游乐场。闹学潮和暴动变得不再稀奇;帮派分子和嬉皮士们“要么随意杀害陌生人,要么滥交乱交”;“性病重新成为一种美国流行病”;“康秀拉们”若无其事地认为做出些下流、放荡的事情理所当然,而凯普什也在“混乱无序的污秽乐园”里被同化为“禁忌的举动的候选人”。
观念错乱所陷入的危境使这个时代不堪对角色扮演者的责任出台明确法则,所以即便这场波及整个社会的浩劫只是电光石火,却仍造成了凯普什角色不清的持久危害。他在频频与学生性交的放纵中名誉大损,妻子与之离异,儿子对他恨之入骨,又在和康秀拉分手后陷入痛失真爱的终日抑郁中。时代的洪流没有将凯普什裹挟卷走,但他同样在这场吞噬一切的大水中付出了惨痛代价。环境所致的“角色不清”伴随凯普什的一生,导致其角色的彻底失败,使之成为一出包裹在时代悲剧下的悲剧。
四、结语
《垂死的肉身》展现了喧腾时代中“性爱所扮演的角色意义”,反映了社会激荡对青年一代的荼毒和影响。大卫·凯普什性事的荒诞暴露了“去文明化”时代中主体的猥琐、撕裂与异化,其悲剧指向生命的一种压抑态势,这种压抑通过病态形式的亲密和直接的个人体验来获得自身满足。菲利普·罗斯娓娓道出历史走进喧嚣混沌的时代和性开放文化对主体产生的持久影响,留给读者无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