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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残雪作品的荒诞意识

2022-05-30赵可欣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残雪

赵可欣

关键词:残雪 《 一株柳树的自白》 荒诞意识

荒诞是西方现代文学的主要概念之一,是一种人的主观意愿与现实世界相悖的生存状态和心灵感受,它反映了当时人们的一种情绪和心理状态, 诞生于20世纪的西方, 在现代文学中有集中而深刻的表现。最早将“荒诞”融入文学创造的是荒诞派戏剧, 它运用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毫无逻辑的人物对话和混乱无序的思维来表达人们对生活意义的诘问和对人生本质的深沉思考。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戏剧都是荒诞主义的重要代表作。

近代文学史上,中西方均有不少作家假托具有荒诞特质的人物形象,通过异化日常叙事突出主旨。如塞万提斯塑造的妄想狂堂吉诃德形象a,揭露了黑暗教会压迫给人带来的精神扭曲;作家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开启了中国文坛的荒诞叙事,作者通过塑造精神异样、疯狂无比的青年形象,反映时代的精神困境。荒诞文学作家通过塑造行为荒诞、心理变异甚至人格分裂的主人公,来与现实产生巨大张力,最终达到一种崇高的美。

先锋作家残雪深受西方荒诞主义文学的影响,通过梦呓病态的语言、断离跳脱的结构、支离破碎的情节共同来构建一个荒诞、怪异、梦魇、阴郁的世界, 揭露变态的人性心理,将人性的丑陋与自私割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一、《一株柳树的自白》小说文本的荒诞意识

(一)荒诞意识的语言体现——脱离感

高尔基说过:“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语言是文学的主要工具,它和各种事实、生活现象构成了文学的材料。”文学活动正是由世界、作者、作品和读者构成的一个螺旋式的循环结构。其中作品沟通作者和读者,而语言则是作品表达的直接工具。然而残雪小说所呈现出的强私己性和排他性的语言系统,为读者与作者的互动带来困扰。

1. 脱离人物身份。在小说中,人物语言不受身份限制,甚至脱离一般社会和语境的预期设定,呈现出典型的荒诞特征。作品《马》中菊花和表妹廖武前后两次对话就是典型的例子。《马》讲述了主人公菊花到远房亲戚表妹廖武家后,发现当地人每天都在保护马匹不被华南虎侵害。表妹廖武的父亲是保护马匹的好手,廖武担心父亲受伤,在月下独白“爹爹啊,您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痛苦呢?……爹爹,我爱您,妈妈和舅公也爱您”,之后却又对菊花说:“我真丢人,我羞死了,我怎么办啊?……你今天回家去吧,再说到了关键时刻,我要和父亲搞好关系,不然就来不及了。”廖武对待父亲先是担心,然后是害羞,后来又突然变得谨慎恐惧而圆滑,对菊花的态度也急转直下,前言不搭后语,语言如人格分裂一般突兀反常,脱离读者对人物身份的语言预期。

2. 脱离客观逻辑。世界是文学活动产生和存在的物质基础,更是文学作品再现或反映的对象。文学来源于客观现实,着力呈现出作家的心灵世界。但残雪却不屑于依附现实进行创作,她曾在访谈中说:“我一直尽可能脱离那种‘现实或‘背景, 可以说是想从空无之中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越是从那种‘现实中取材少,便越是成功的作品。”在残雪看来, 她的作品完全属于个人的创作行為, 她拒绝从“现实”中大量取材。

残雪赋予主人公丰富的意识机能,甚至刻意割裂人物与客观情境的互动,从而使人物语言荒诞不经,背离常识,具有较强的逻辑随意性。短篇小说《爱思索的男子》中,主人公钟大福在市场买鱼后剖开,鱼却在水中重新闭合游动,情节脱离于整个客观逻辑。

阅读残雪的小说,我们难以从情节铺垫与呼应中去捕捉主人公的细节,人物语言也常常不完全与形象对应。同时文本中的语境窄化成人物存在的空间指示,对情节线索作用隐秘。作者试图让人物意识活动凌驾于客观逻辑之上,语言作为意识的寄托表现出极强的随意性。残雪作品中强私己性的人物语言实际上是作家和人物活跃意识的产物,这使她的思想最大限度地脱离了文字载体的限制,给读者带来极大的创造力挑战。

(二)荒诞意识笼罩的叙事空间——杂糅、神秘与模糊性

残雪作品中活跃的意识先行、人物存在的空间变化随着意识起伏而变化。意识的无边无界性使叙事时空频频闪现交错,呈现出杂糅、神秘和模糊的特征,具有极强的荒诞性。小说叙事背景除了涵盖高原、雪山、沙漠、城市等广阔空间,也创造性涉足黑暗角落、地面之下等场景,为无孔不入、活跃奔放的意识活动提供了复杂的背景。

1. 杂糅交替的叙事空间。小说《 爱思索的男子》中,水库与主人公大福的家作为背景交替出现。主人公大福买鱼回家,仿佛置身偌大的冰冷水库。“钟大福在巨大的水库里待了半个小时后,回到了家里。”文章用极其隐蔽的手法转换场景,毫无痕迹地切换于两个场景之间,通过体现两个场景同样的清冷孤独,给读者两境合一的错觉。同样的,大福被警察带走之后的场景变换更加出神入化,“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了茫茫草原,那民警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飞奔,追一匹狼。而他也骑着摩托车在飞奔,他是追民警”。大福身处审讯室却又置身茫茫草原,睁开眼,看见球场有小孩踢球;闭目却又出现了民警追狼的场面。两个毫无关联、全然不同的空间,使叙事空间在封闭小屋和广阔草原间不断交错,现实与想象间的界限逐渐模糊,空间交错随着钟大福的意识活动不断变化。

2. 神秘莫测的意识载体。小说中环境的神秘性也为文章增添了荒诞色彩。短篇小说《鹿二的心事》中,主人公鹿二自出场就一直被“泥石流在后面追着逼着一般”的声响始终伴随,但却是“他一停下来,响声也停了”。现实空间的功能再次浓缩成意识活动的载体,身体与意识的割裂给叙事带来情节的不稳定性,增强了荒诞特质。他脑海中总是不断回放掉下峭壁的想象,而目睹村里女孩梅花朝悬崖下翻跟斗被弹回来时,震惊恍惚间他甚至听见“空气中啵的一响,可能是她碰到了那软玻璃”。空间仿佛是毫无边界、形态的流体,充满神秘感。又如他进入屋里之后,远方轰轰雷声再次传来,他在看见其他人爬上楼梯出去,但一睁眼却发现楼梯消失,心里暗想“大概那是个活动楼梯”,门外惊雷滚落。在狭窄极致幽闭的空间内,主人公在极致焦虑中不断妄想掉下去的情境,场景也随着他的意识忽隐忽现,仿佛受意识操控。而家中“惊雷砸下”的突来之笔恰好也是鹿二意识活动顶峰的部分。

3. 惊悚黑暗的模糊场域。同时,作者在叙事空间背景上有意识地进行虚化处理,用隐现的方式变换环境,寻找意识活动与现实行动节奏的和谐一致,呈现出神秘和模糊的特征。场景意象方面,作者偏爱黑暗幽闭的场景,比如《鹿二的心事》中贯穿始终,挥之不去的轰轰雷声和惊雷闪电大作的黑夜;《鬼屋》中变幻莫测、幽暗错综的废弃大厦;《垂直运动》中不为人知但生命不息的地面之下。作者避开常规环境,着力在不易察觉的细小处,使阴暗惊悚的场景成为隐秘意识活动的摇篮。模糊阴暗环境也符合意识发生的隐秘性,异化的环境使其荒诞笔法在环境角度上发挥到极致。

总体叙事上,作者着眼于异化、陌生化的日常叙事场景,为破碎跳跃的先锋性构想做好铺垫。同时在作品中,作者扭曲正常人的心理和事件,推动冲突逐渐激化,利用空间特征制造主人公的意识闪现,使人始终保持紧张,给人以神秘恐怖又窒息的感受。

二、《一株柳树的自白》写作策略的荒诞意识——拟人与隐喻

(一)动态拟人——感知主导的荒诞意识

拟人是将事物人格化,让没有感情和动作的事物具备与人类相似的情感与动作。一般来讲,拟人是将人的特征加于物体或寻找物的“人格化”特点,一般是已知的“静态拟人”。但残雪作品中的拟人具有人的“能动性”,同时作者将“人格化”特征上升为人的思想,并让生物依照人的生命体的生理规律生发出合理的“人化”特征,对其心理进行了超常的探索和揭示。

作者在想象和荒唐中寻找到合理的平衡点,在夸张和写实中追求和谐统一。《一株柳树的自白》中,植物对园丁暗生情愫,甚至爱慕得近乎意淫,这种“爱”对生命体生理的变化起到了决定的作用。紫藤说:“园丁真英俊! 我虽然不爱他,但我天天想着他。每次我一想起他,我身体里的色素就增加,我就变得很美。”活跃的意识几乎主导着变化,维持着整个生命体的所有活动和生存。另一株植物想道:“看着这些感恩的伙伴们——他们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为恐惧连叶子都变成了白色。”“变为白色”直接有力地写出植物具备人的恐惧感之后对身体的真实变化,符合人因为恐惧脸煞白的生理特征。拟人手法使作者能够将荒诞的意识活动延伸到非人主人公的日常叙事中去。

(二)动物隐喻——意象选择的荒诞意识

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残雪在小说中借用大量动物形象比喻人物甚至抽象思维,呈现出奇特的荒诞色彩。

《鹿二的心事》中鹿二父亲买烟的时候与“顾老板”讨价还价的样子,被老板讽刺为“泥鳅”,实际上也暗含了作者对鹿二父亲吝啬省钱、精打细算的滑头形象的看法;《鲇鱼套》中写商议拆迁的工作人员得到汪妈没有异议的回答之后“像猫一样溜出去”,具有一种圆滑、如释重负的情绪在其中;《道具》中写古叔感觉旅店异样时想要离开,遇上三个女人好心提醒他“您要不要拿些東西走?您可以随便拿,因为您是贵客”,作者形容三个女人黑脸白发,“长得像眼镜蛇”,暗含一种尖刻、嘲讽、紧张的窒息感受;《爱思索的男子》写大福的姑姑怀疑大福是警察在寻找的凶手,描述姑姑的笑像黄鼠狼,没安好心,暗自得意忘形,异化亲戚关系,异样的惊悚气息暗含其中,作者用“垂死的白鼠”比喻思维,写出作者的茫然无助和垂死绝望的情绪感受。

这些意象的使用都带有一定的荒诞色彩,实际上是作者对社会人际感受的一种隐喻反映。作者所使用的基本上是狡诈诡异、具有危险、颓败气息的动物形象,作者以尖锐、犀利的观察和表达,通过动物特征来比喻人以及其他抽象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对人的“外皮剥离”,使其本质幻化成动物本性,具有一定奇诡色彩,从而揭露变态的人性心理,将人性的丑陋与自私割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暗含了作者对人性的深邃洞察和独特的世界观。

三、残雪小说荒诞意识的成因探究

(一)“神巫文化”养育下的精神游乐

残雪的写作有一种无意识的本土化特征,这源于她由外婆抚养长大的成长经历。在采访中她提道:“当我的灵魂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时候,外婆的故乡其实就是我的故乡。”这个深受湘楚神巫文化影响的老人的人生阅历是残雪的精神生活来源,外婆也成为开发她意识潜力的启蒙者。她曾在自传里记述外婆做法事的场景,“天井里传来‘呼呼的闷响声,是外婆手执木棒在那里赶鬼,月光照在她那苍老而刚毅的脸部,很迷人”。巫祝的气质和充满神秘主义的文化习俗极大地影响了年幼的残雪,在漫长的童年让她以意识为玩伴。童年的经历滋养了她独立恣肆的精神立场,也为她提供了珍贵的精神训练契机。宗教祭祀的大胆迷狂实际上与西方荒诞神秘主义写作风格有相通之处,比如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但丁、歌德以及作品神秘主义色彩浓厚的卡夫卡等。

(二)先锋个性的写作姿态和创作习惯

残雪在访谈中说道:“我在创作时情绪是高度集中的,全没事先理性的构思,单凭一股蛮劲奋力冲突,所以我的作品也许是非理性的。”残雪的创作是意识的艺术,是一种天赋型的沉浸式创作体验。在《趋光运动》里,她写道:“我写小说,不则已,一旦开始,必要超出常人的想象,到达陌生的,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领域,沉浸在那种空中楼阁般的风景里。”她追求酣畅淋漓的激情创作,鄙视刻板的陈规式的创作历程,而始终坚持非理性的荒诞写作,是对她所谓理性世界的颠倒和反叛。

四、结语

荒诞意识是贯穿残雪作品的一大特色,对她来说非理性化的写作状态意味着更大的自由。她荒诞地异化现实,这让她能够潇洒驰骋于精神世界,揭露人类心灵中最隐秘、最阴暗的东西,放大人性的丑恶与自私,为小说蒙上一层癫狂而神秘的色彩。同时,荒诞写作是残雪对抗无趣与噩梦的武器,帮助她充分表达独树一帜的世界观和文学观,超越琐碎与表面,始终保持先锋性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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