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剑
2022-05-30程建华
程建华
嘭!嘭!嘭!
门板擂得山响。
老高哼哼唧唧起床,门才露条缝,寒风便如刀片劈上脸颊,老高后退了几步,揉揉耷拉的睡眼,咧大嘴巴望着门外。
晨雾里站了个衣裳破舊的中年汉子。
汉子背口麻袋,双眼血红,满脸戚色,脚下的一双黑布鞋,粘满枯草,湿得像两只刚刚泅水上岸的老鼠。
弄啥嘞?老高有些恼火。
打,打剑。汉子的声音沉闷、急迫、滚烫,像刚出膛的枪弹。
打甚剑?
杀……杀人的剑。
去、去、去。老高抖抖干瘪的嘴唇,抬手就要关门。
掌柜的,您听俺说……汉子皲裂的双手胡乱作揖,将一只脚硬生生挤进门缝。
说甚?俺一个乡里铁匠,打锄打耙打镰刀都成,可……
高师傅,汉子双眼落泪道,为了寻您,俺一夜没睡,连滚带爬,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呀!
唉!高师傅盯着汉子的时间比他当铁匠的时间还长,终于叹口气道,进来歇歇吧!
屋顶漆黑锃亮,泛着岁月与光阴的影子。砖墙上颜色斑驳,挂满各式锄头钉耙,一如秋天篱笆上的累累瓜果;一尊黝黑的大铁砧,独角兽一样静卧在炉灶前。
高师傅“啊——呀,啊——呀”打着哈欠,取根粗硕漆黑的铁钎捅开炉灶,“呼呼”拉扯几下风箱,满屋就被火苗染红了。
暖暖身子就回吧,俺一个村上铁匠……
唰!汉子猛地撕开前襟,熊熊火光映出个碗口大的伤疤。伤疤红彤彤的,像只张口吐舌的狰狞怪兽。
上月,天杀的东洋鬼子来“扫荡”,糟蹋了俺娘、媳妇、妹子,又放火烧了俺李家庄,活下来的乡亲们凑了袋谷子,让俺来找您。
汉子眼里怒火如炬,颤抖着双手,从肩上放下那只血迹斑斑的黄麻袋。
高师傅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圆,笼在袖里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抽了出来。
打几把?高师傅粗矮的身子猛然一震,目露精光,像瞬间惊醒的雄狮。
庄上还剩十个男人。汉子恨恨地说。
东洋人训练有素,枪械精良,你几个庄户汉子,就算有剑,怎杀得了他们?高师傅凌厉的眼神,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紧紧逼住了汉子。
就算杀不了,也要将我们胸腔里的热血,溅他狗日的一脑门子。汉子双眼圆睁,带伤的胸膛似惊涛起伏。
嗯,高师傅重重点了点头,不似开始那般拒绝。俺太爷、俺爷、俺爹,都是铁匠,俺打铁也有五十年了,刀剑的事嘛,也晓得一点。
汉子屏住呼吸,恨不能竖起双耳。
剑乃百兵之首,短兵之王,君子用于立身立国,行仁仗义。
见汉子双眉紧蹙,高师傅顿了顿,又说,汉时长剑,长十七寸九分,重三斤十二两;宋时长剑,长二十一寸三分,重二斤十四两。古今之剑,长皆不足一米,重不足四斤。而东洋鬼子的三八大盖,枪长一米二八,接上军刺,长近一米六七,重逾八斤。一寸长,一寸强。你们怕是近不了鬼子的身呐!
高师傅,您说的是这个理儿,可俺李家庄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汉子紧攥双拳,牙齿咬得嘎嘎直响。
啪!高师傅扣上门板,转过身来,脚尖轻轻一挑,一把乌黑的小叫锤腾空飞起,翻着跟头,嗡嗡嘶叫着,眼瞅要砸着高师傅脑袋了,高师傅眉也不抬,随手一抄,将小叫锤紧紧握在手心。高师傅的架势,像握住了一杆能横扫千军的长枪。
汉子,别愣着了,抡起那柄大铁锤,助我打剑,就把你李家庄人对鬼子的愤怒、仇恨、诅咒,都打进剑里吧!
哎!汉子忙应一声,抹了抹眼睛,一双满是老茧的手,紧紧钳住了灶边的大铁锤。
五天后的清晨,汉子披一肩寒风,脚步轻盈地走了。除了十把宝剑,汉子一并带回了那个纹丝未动的血麻袋。
一寸短,一寸险,高师傅,我们豁出命,也要勇猛冲锋,险中求胜,给乡亲们报仇。山路崎岖,风雪乱舞,汉子一身白,默默念叨着。
第二年春上,百花争艳,遍野蜂鸣,李家庄男人魔怔了一样,挥舞着削铁如泥的短剑接连刺死十个鬼子的消息,飓风般刮到了百里外的高家寨。
铁匠铺里,火光迸溅,满头花发的高师傅耷拉着眼皮,正叮当敲打着小叫锤指挥徒弟打犁打耙打锄头。高师傅嘴角那缕欣喜的浅笑,谁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