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顺：例外

小秦

向内的成长

备战东京奥运会期间，汪顺的主教练朱志根曾对他说，希望他在比赛中能够更加肆无忌惮一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东京奥运会对于汪顺的意义。有太多已知与未知的结局，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游泳职业生涯的最终走向。而他也太知道，在这样重要的比赛里，有时决定胜负的，或许不是技术的差距，战术的布局，很可能恰恰是那种临场天择般的信心，那种像轰鸣的雷声一样击中对手的自信，中国有句成语叫战不输阵，对游泳竞技来说也一样。

“要让你的对手感到压力，拿出你的霸气来。”

不止一次，朱志根教练对刚刚爬出泳池，揪下泳帽，还在眯眼擦拭水珠的汪顺说道。而汪顺从来都是咧嘴一笑，拍拍胸脯来回应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

“朱导，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的霸气在这里。”

在汪顺和朱志根师徒的十几年时间里，类似的“例外”并不少见。而每一次例外来临，朱志根最后都选择相信汪顺，这次亦然，东京奥运会男子200米混合泳比赛里，看上去“缺乏进攻性”的汪顺，“例外”地杀入决赛，与斯科特、安德鲁和濑户大也争夺最终荣誉。比赛结果如今众所周知，汪顺终结了这一项目美国选手长达十七年的垄断，为中国游泳队的队史荣誉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汪顺告诉我们，当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杀入决赛已经是很好的答案。

“我与他们的既往成绩都有差距，对我而言，那是一场毫无包袱的比赛。”

专注于水下的汪顺本人并不知道，对那天所有观看比赛的人来说，他散发出一种忘记“气势”为何，从而所流露出的气势，奇迹在下水的那一刻起，便寫上了他的名字。

汪顺的职业生涯并没有开挂既视感，因而显得东京奥运会的这次逆转更为大放光彩。这是汪顺第三次参加奥运会，近十年时间，他屡次站在距离最高荣誉最近的地方，却失之交臂，对很多一直关注着他的人而言，这枚金牌除了荣誉之外，还有一丝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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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那些过往的遗憾，汪顺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一切都是必然，如果没有得到荣誉，那便是还存在不足的地方。他说，比所有人都清楚，那些失利和成功，身为一名运动员，他是用什么换来的，这些年的总结与思考，凝结为一种内在的力量，如果说创造记录是奇迹，那这内在的成长，则是一种必然。

选择与被选择

成为一名国家运动员是汪顺的运动员生涯第一次“例外”。国家游泳队的选拔流程是异为严苛，还是少年的汪顺，尽管过人的天赋一再让他进入到“备选”的名单，却时常被认为是对游泳兴趣不大的“叛逆”小子，期待和疑虑的目光同时出现在少年身上，只有朱志根教练一再坚持要给汪顺机会。

“一开始我并没有达到那个标准，是朱导选择让我先试试。”

似乎正是汪顺身上的这种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平衡感，让那些天生适合下水的身体条件，在面对所有游泳项目都有种几乎不带情绪偏倚的专注，这也为他日后成为男子混合泳主力埋下伏笔。作为游泳竞技里难度系数非常高的项目，混合泳考验着所有游泳天才们的综合能力，朱志根教练很早便敏锐发现汪顺身上的这种均衡性，执意要将他从省队进入到国家队，参与更高强度的集训，并将压力平分到自己和汪顺身上。

“朱指导给了我很多很多信任，一次又一次。”

像是一种选择与被选择的关系，汪顺有时觉得如果不是朱教练最初不断坚持地选择自己，他或许不会那么笃定地成为一名游泳运动员。“成为什么样的汪顺？”或许将成为他很多年的人生课题。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在生活中渐渐摸索自己的位置。而能够在很早就确定人生的方向和定义，对很多人来说，也都是极其可贵与罕见的。

汪顺对自己的天赋格外晚熟，成为一名运动员的契机并非是他主动发现，他记得对水最初只有一种懵懂的亲切。“我从小不怕水，好像总是可以很快理解它。”然而他从未想过这种亲切感，能够一再为他加冕，容许他走进竞技的最高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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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从来没有在比赛中紧张过。”

回忆起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广州亚运会时，汪顺告诉我们，当时登上领奖台心跳才开始加速，开始有意识地深呼吸，好像跨上领奖台的那一步才应该是比赛似的，比起水下的世界，颁奖台好像更容易让他慌张。

那次比赛，他拿了银牌，作为新人而言，是非常好的成绩，然而教练却相信他可以走得更远。从最初的懵懂茫然，到被赋予使命后的努力奋进，汪顺都没有表现出对荣誉的企图心，他更多表现出一种对水的习惯，他喜欢游泳，喜欢待在水下，很少分心思考其他。而朱教练则悉心地一次又一次从旁提醒，下一步应该去往何处，如果说汪顺依靠直觉从内保护自己的天赋，那么在自己背后的教练和助教团队，则更像是在外部建造了一个目标明确的庇护所，保护他能够以最大程度的热情，投身在泳池中。

除了在竞技比赛上的种种指导和点拨外，在生活中，汪顺也时常会感受到朱教练对自己的照顾。一种经年累月的关怀如今甚至已经成为习惯，这一点汪顺没有“例外”，他也会戏称朱教练就像父亲一般关心着自己，他还记得刚进省队时，有一次他要打一场比赛距离训练场很远，那天朱教练怕小汪顺回来没有肉吃，便到食堂帮汪顺打好饭菜，还多打一份肉，在食堂等到汪顺比赛结束后回来，汪顺迄今还能想起当天的一些光景，省队食堂鹅黄色的光线，食堂只剩下教练和自己两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刚刚结束的比赛。

彼时，中国游泳队的中坚力量们正不断改写着既有的记录，越来越多运动员受到瞩目，力量需要有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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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游泳队需要新的力量。”

汪顺在很多年后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理解他自己被选中的意义，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责任的交付，当中还有一种更为浓郁和饱满的情感，有人告诉你要去向何处，其实是一种非常罕见值得珍惜的好运。

对于身负荣誉传承的朱志根教练而言，在急于补充全新力量的中国队，汪顺的例外不是例外，而是情理中的选择，他的年轻气盛，甚至他那与世无争的平静，同他过人的强大天赋形成迷人的冲突。汪顺需要例外，不是网开一面，不是过分骄纵，而是在规则中一次次让他真的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天赋，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存在。

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与被选择中，逐渐成为今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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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之后

东京奥运会后，没过多久，布达佩斯世锦赛失利的新闻冲上了社交网络的热搜。汪顺轻描淡写却铿锵有力地在微博上写下回复。提及这件事，他稍微坐正身体，目光流露出一名老将的淡定。

“其实结果不那么让我意外，因为主客观的原因我都非常清楚。”

他仔細同我们分析这次比赛失利的原因，布达佩斯世锦赛其实是一项临时加入议程的比赛，为因疫情而取消的亚运会做补充，面对突然加入的比赛，准备过程是很仓促的，当时恰逢他个人的休息期，大众其实对于运动员的职业状态会存在理解偏差，大家常常会看到比赛时的那几分钟，事实上，每一场国际赛事的背后，都有着团队乃至运动员个人非常精细的规划和安排，最大程度保证运动员能够在重要赛事上以最好状态出征。这种规划如果遇到偶发的安排，极有可能出现一些起伏。

“但我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想要看到好成绩的心情。”

汪顺告诉我们，外界的声音几乎很少会对他个人的心态产生影响。他非常清楚运动员这门职业的本质，你必须要非常专注，非常非常专注，才可以保护住最重要的东西。相比于那些声音，汪顺如今会更理性地思考时间这件事，时间是每一个运动员的礼物，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的敌人。年轻时，时间是一种馈赠，而最好的状态结束后，考验的则是如何科学地应对时间带给身体的考验。

“我们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需要时间。”

如今汪顺正在全力准备已确定延期的杭州亚运会，有十三个月时间留给他制定训练计划，并均分在十三个月的每一天里，身为浙江人的汪顺，对于在杭州举办的亚运会，自有一种近乡之情，“会尽全力打好家门口这一战，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家乡父老”。

而亚运会结束，便是巴黎奥运会，届时汪顺三十岁，对于游泳运动员而言，三十岁很像是一个临界点。东京奥运会期间，汪顺看了苏炳添等其他前辈运动员的访问，他们从这个年龄起，比之更加不计代价地训练，似乎更知道如何科学地保护自己，利用好时间更为重要。

而提及两年后的奥运会，汪顺的心情，在坚定的决心和再次突破自己的勇气之余，他坦言其实自己的心态会比东京奥运会更多一些坦然。

“相比过去而言，现在我会觉得优势在于经验，以前我的信心可能来自身体条件，一些天赋的东西。现在更多是建立在对这个项目的理解。这五米要怎么游，下段速度如何调整，好像不再那么依赖直觉去判断局势，许多临场的决定，经验给了我更大的帮助。”

他已然不是一个新人，尽管似乎一再被不断期待着。和同为国家队乃至全世界同期竞争的游泳运动员而言，汪顺如今会更理解身为一名老将的感觉。近年来的每一场竞赛，他会渐渐发现，那些过去经历的成与败，都像一把标注时间与距离的游尺深深刻在脑海中。每一次下水都像以虚拟特效形态呈现在自己眼前。浅蓝色泳池被切分成若干方块，经验留下的每条线索，骄傲与失误总一并伴随他的冲刺与接近，投影般浮现在起伏的上臂与隆起又展开的肩胛骨旁。

这是时间留给他的礼物。

在游泳这项竞技运动里，从来不缺少天才。这方诞生奇迹的水下，如今俨然已经有了一道名为“汪顺”的发光轨迹。从十五岁首次破例被选入国家队的那次集训开始，便一再出现在他人敏锐的视野里，从一颗小小的光点，成长为一道发光的曲线，美与力量，孕育可能和希望。

当我们让汪顺形容一下他眼中关于游泳这件事，他先是停顿了片刻，继而回答说这项运动很孤独，它或许是全世界最安静的运动。

狠狠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底，耳朵灌入重力冲进的水流，视野因光的折射而变得曲折不清晰，瞬间与世界切断联系，注意力分秒间集中，心流带动肢体，牵动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直到浮出水面，听见教练非常简短的一句总结，这样的过程常常一练就是几个小时，泳馆从安静到热闹再到安静，光线由明变暗再变明，唯一能与自己交流的，除了教练，只有面前这些蓝色方块，和自己发泄鼓劲时吼出的回音。

“它很孤独，需要很强的意志力，但同时也很快乐。”

很多人感受过那种孤独，却未必真的明白它，没有球类运动的那种人和人强烈的共鸣和沟通，相比长跑，又因为在水下环境而多了一丝天然不适，混杂着不安、兴奋、速度、力量，还有怀疑。然而无论那是什么，每次出水后，一把扯下泳帽，等待现实世界依次回归意识，汪顺迄今也没有找到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没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