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爱略特在《米德尔马契〈序曲〉》中到底说了什么?
2022-05-30张欣
张欣
关键词:乔治·爱略特 《 米德尔马契》 历史观 历史想象
当我们捧着维多利亚时代最经典的叙事作品之一《米德尔马契》这部又厚、又重的小说时,我们可能会迫不及待地直奔小说的故事,急于吞噬这部七百页长的作品呈现给我们的一切可咀嚼品味的材料。如果我们能停下来仔细阅读小说开篇的《序曲》部分,我们会发现乔治·爱略特已经在这里埋下了她对整部小说的构想,更有意味的是,她对“文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哲学的沉思。
谁要是在意人类的历史,知道时间在它变化莫测的实验下如何摆弄历史这神秘的混合物,不曾——哪怕只是很短的一刻——想到特蕾莎圣人的一生?这个小女孩在一天早晨与比她还年幼的弟弟手挽着手要在摩尔人的国度寻求殉教,谁想到那情景不会温柔一笑?(Eliot, 3)
作为《序曲》的第一句话,作为整部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它一开始就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历史,而不是文学。特蕾莎的故事是人类历史上记载的真实事件,对于熟读西方历史的读者来说,她的故事并不陌生,爱略特一开篇说“谁要是在意人类的历史”,她要为小说寻觅一位理想读者,这位读者不仅要熟读历史,还要有强烈的同情心。比较这句话和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的开篇句,“饶有家资的单身男子必定想要娶妻室,这是举世公认的真情实理”(奥斯丁,1)就会发现,爱略特对这个理想读者的要求似乎比奥斯汀更为严格。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的开篇语也许是最好的小说开头,因为她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这个读者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只要他/ 她有生活常识,喜爱阅读恋爱、婚姻小说,他/ 她就是这部小说的理想读者。与奥斯汀不同,爱略特开篇说的这个“谁”,不仅熟读历史,还要认同她描述的历史观,即人们对历史的记录不可避免地要受时间的摆弄修改。这样的读者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至少要是一位对丰富自身精神世界有着异常的热忱,甚至多少有些学究气的读者。
爱略特为什么要如此挑剔读者呢?唯有这样的读者才会对她接下来讲述的故事感兴趣。这个故事与历史有关,与历史上记载的圣人特蕾莎有关。爱略特在开篇第一句话就设定好理想读者与故事源头,可见她确实是格局很大的作家。接着这句话,她说这两个年幼的殉道者最终没有完成殉道,他们的叔叔们出来拦住了他们,即使如此,她认为讲述特蕾莎的历史事件,最好从她年幼时的这次失败经历讲起。原文中这样写道:“那个小孩子的朝圣情节是合适的开头,特蕾莎那热情的、理想的天性需要史诗。”(Eliot, 3)这就从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转向了讲故事的技巧问题。爱略特为一段真实历史设想叙事策略,这似乎是一位小说家独有的思维方式,对真实历史的资料安排、裁剪,反复衡量比较哪种叙事手段能将故事讲得最精彩,如何能突出人物,仿佛历史上这位真实的人物与作家笔下虚构的主人公并无二致。
爱略特之所以能从历史过渡到文学,在于她看到“史诗”(Epic)这个词兼具的历史性与文学性。史诗是口述的历史故事,它既是文学又是历史。从形式上看,它采取文学诗歌的形式安排内容,罗列词语,它借着诗歌朗朗上口的音乐性与情节上跌宕起伏的叙事技巧得以广泛流传;从内容上看,人们愿意听诗人讲述史诗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故事的真实性,对于听众来说《荷马史诗》的持久魅力脫离不了它的历史真实性,即便人们一直怀疑《荷马史诗》中到底有多少成分属于历史,有多少成分是神话传说。诚然,如拉夫劳伯(Kurt A. Raaflaub)的判断,史诗很大可能从真实历史事件和真实人物身上汲取养分,但“随着历史的发展,事件经过一些随机组合和重新解读,可能与原来真实的情况相差甚远,有时甚至找不到任何相似性”(Raaflaub, 59)。即便如此,它的诞生也总是依靠着一种历史真实性,“是古代世界最重要的文学类型”(Foley, 1)。无论是《荷马史诗》还是爱略特在《序曲》中描述的基督教史诗,“在古代社会具有历史、政治、文化、教化等等功能”(Foley, 1)。然而,当爱略特在公开讨论史诗的叙事技巧时,她似乎有意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打破了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壁垒。
在《序曲》中,“诗”“史”划分仍然不足以说明史诗中“史”“诗”的交错结合,因为严格说来,历史性或者说真实性不仅仅影响到人们对史诗内容的把握,它直接左右了情节的设置,这已涉及形式的问题;诗性或者说虚构性也不仅仅控制史诗的形式,它也会篡改事实,让故事更具有戏剧性。因此,史诗既是“史”也是“诗”,真实与虚构在这个词里模糊地存在着。
特蕾莎的天性“需要史诗的人生,那些一卷卷的浪漫骑士故事与讲述女孩子如何征服恋人的小说对她能有什么意义呢?”(Eliot, 3)从此处开始,爱略特开始在历史与文学两个层次上思考史诗的叙事策略。从历史的维度看,特蕾莎的人生是追求宗教的一生,她的故事/历史与浪漫传奇、恋爱小说中刻画的现实肯定是不同的;从文学的维度看,爱略特论述的是文学类型与它要刻画的故事之间的关系。这句话可以解读为,特蕾莎的故事适合用史诗书写,不能用传奇、恋爱小说的叙事风格讲述。
爱略特引入特蕾莎的事迹不是真的要讲述她的故事,她的小说要讲述的是多萝西娅的故事。《序曲》留给人最直观的印象是,它以圣人特蕾莎的形象隐喻了小说的主人公多萝西娅。年幼的特蕾莎携弟弟一同殉道,却被象征着世俗力量的叔叔们阻拦,这个情节与小说中多萝西娅的人生际遇相互呼应。多萝西娅为了追求崇高的精神生活不惜牺牲世俗生活的享乐,她的身上既没有中产阶级对物品、财产的迷恋,也没有浪漫传奇、传统小说中女性对爱情的渴望。为了使自己的一生不至虚度,她嫁给年老、自私的学究卡苏朋,以协助他写成宗教学巨著。与特蕾莎的命运一样,作为世俗力量的叔叔、妹妹先后出场阻碍她的“殉道”。不可思议的是,最终阻碍她“殉道”的反倒是她的丈夫卡苏朋,他害怕多萝西娅看穿他的怯懦与无能,一直拒绝她介入自己的工作,而当多萝西娅发现自己一心想要协助完成的宗教学巨著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时,她不得不感到自己一生的追求还是落空了。小说的结局其实早已潜藏在序言中:“多少特蕾莎来到世上,发现并没有什么史诗般的生活等着她们,她们宏大的精神追求空面对一个淡漠的世道,也许她们一生的悲剧都没有一位神圣诗人来歌颂,在历史中被遗忘。”(Eliot, 3)多萝西娅不过是这些不得志的特蕾莎中的一个,她一生的精神追求也必定以失败告终。
特蕾莎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讲述她的故事涉及历史与文学、真实与虚构的复杂问题;而多萝西娅是小说虚构的人物,她的故事好像只能与文学、虚构有关,与历史无碍了。然而,爱略特认为,像特蕾莎这样的女性历史上绝不只有一个。爱略特在感叹19世纪女性命运的同时,她能想象历史,在历史的空白处一定有许多像特蕾莎一样的人物没有留下痕迹。历史与文学辜负了这些后世的特蕾莎们。她们本来也可以像特蕾莎那样度过“史诗”的一生,历史没有给她们那样的机遇;她们本来也可以像特蕾莎那样进入诗人的“史诗”,却没有诗人来为她们记录。可是有时,虚构的事情比历史上记载的事件更真实。不能因为多萝西娅没有进入史诗,未被记载,未被书写,就认为她不存在。既然没有诗人为她们著史诗,那么只能由爱略特为她们写“小说”了。
小说,这一无须依赖历史真实的文体可以讲述历史以外、史诗以外的虚构故事,它也可以讲述“历史以外”的真实故事。爱略特要讲的就是后一种故事,多萝西娅就是那些后世特蕾莎的化身,她是虚构的女主人公,更是被历史遗忘、被诗人遗忘的“真实的人”,在进入小说正文之前,爱略特要在《序曲》中讲述特蕾莎的历史,以此为源头才好讲述同样“真实的”多萝西娅。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讲述被历史、文学遗忘的人?爱略特在《序曲》的最后说,有人认为被历史遗忘的人们只能归咎于上天(Supreme Power)让女性捉摸不定,人们无法像把握科学那样把握女性的本质,因此也无法走近女性的故事,为她们立传。爱略特为女性辩护道,即使女性的本质不可捉摸,我们也应知道她们远比“散文与诗篇”中记录的女性形象丰富得多。爱略特批判了过去的历史与文学,特别是传统诗歌、散文对女性的设定都千篇一律,它们对女性的理解过于褊狭,看不到在同样的发型下每个女性的不同特点。与此不同,她的这部小说要以不得志的特蕾莎——多萝西娅为主人公,讲述被历史遗忘的人,力图刻画一个丰富的女性形象。
什么是文学?在《序曲》中,爱略特呈现了这样一种文学观、历史观——文学是讲述历史的,是于历史的空白处想象历史。它不仅要像史诗那样讲述历史上记载过的真实的人,也要讲无数被历史遗忘的真实的人。无论是依托历史真实的“史诗”还是爱略特书写的“小说”,在她看来,都是建构历史真实的文字。那么,文学与历史的不同在哪里?爱略特认为,圣人特蕾莎一生功绩卓著,她得到了诗人的承认,进入了历史与史诗;但是,无数特蕾莎一样的人生不逢时,她们在淡漠的世道中蹉跎一生,没有诗人做传,也被挡在历史之外。归根结底,历史以功绩为考量讲述圣人的故事,而文学以人的美德为考量讲述有圣人志向的人。
小說的最后篇章《终曲》回应了《序曲》中的文学观、历史观。在《终曲》中,爱略特说多萝西娅好像一条河流,“她的那些无名的支流滋润了许多身边的人……世界的美好有时候就是依靠不宏大的事情(unhistoric acts),我们生活的还不错一半儿要归功于那些一生默默无闻的人(a hidden life),他们的坟墓至今无人瞻仰(unvisited tombs)”(Eliot, 688)。这段文字中出现的“无名”“不宏大”“默默无闻”“无人瞻仰”都在回应《序曲》中特蕾莎的故事,多萝西娅的无名与特蕾莎的圣人事迹形成对比。由此对比,爱略特旨在说明无名的多萝西娅并不逊色于圣人特蕾莎。此处,爱略特连续使用几个英语的“un”否定前缀以说明多萝西娅的人生悲剧的壮烈,她有着与特蕾莎一样的伟大志向,可惜她生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由多萝西娅的人生悲剧,我们可以反思,如果历史以功绩为考量而只记述成功的人,那么是否历史已经失去了悲剧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希望落空的悲剧,或者说无名的悲剧?爱略特的这部小说就以讲述无名者的悲剧为己任,这既是弥补了历史的空白,也弥补了悲剧的空白,在“史”与“诗”两个维度上重新定义历史与文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