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舱位都是单人舱
2022-05-30叶倾城
叶倾城专栏
叶倾城,女,作家,曾著有《你好啊,一年级》等童书,《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等散文集,《原配》等长篇小说。
年轻时,我晕针。
那时我尝试针灸减肥,银针一插进身体,就开始心跳、出汗、呼吸不匀,越是想让心情平静,越是满眼银光。虽然交了一个疗程的钱,但是去过两三次就作罢了。
后来,在产科住院时,我溜达到某一产房,遇到一位产妇劈头就问我:“你会打针吗?”她手里捏着针管,大义凛然地对准了自己的肚腹。
我摸不着头脑:“什么针?你怎么不找护士?”
“胰岛素。找了,她们说不归她们管。”又游说我,“你敢不敢打?好打,不用找血管,随便一扎就行。我自己下不了手。以前都是我妈帮我打的,今天她不在。”
看着那鼓得老高的大肚皮,血管如一条条河流,青青蜿蜒着。那里面可是婴儿呀,万一我一失手,给扎穿了怎么办?我又摆手又摇头,连连敬谢不敏。
另一位产妇是过来人,气定神闲地鼓励她:“求人不如求己。这胰岛素打上了,搞不好就打一辈子。”——有15%的妊娠糖尿病会转成终身伴随,“难道你一辈子都找人打?”
她一想也有理,咬咬牙,满脸悲壮,先闭上眼,又毅然扭过脸,以舍生忘死的姿态,大义凛然地一扎:“好,齐活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我每天都要在早餐送来前,去护士站进行空腹血糖监测,动作已驾轻就熟:先撕一袋酒精棉球,把要采血的手指擦干净——一般是左手中指或无名指。再拆一个针头,麻利地装在采血笔上,对准手指——总在这一刹那,我会迟疑一下。
怕针,是人类本能吧?《卢浮魅影》里有位游荡了三千年的鬼影,擅长用人类最恐惧的东西来杀人害命,捕捞你最软弱处,怕什么就给你合盘送上什么。于是,一个怕打针的警探,当他在幻像里,看到巨大的针头向他逼来时,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有什么可怕的?一咬牙,按动开关,针尖弹出,无声地刺入皮肉,秒痛,像豁然一惊。一滴殷红的血珠溢出,静静停在手指尖上,是露水凝在莲花瓣上。迅速上试纸,留意不要让手碰到采血口或者试纸,温度和汗会污染指数。还有,针头不能扎太浅,否则,血量不够一张试纸,就得再挨一针。
我读好血糖仪上的数字,就回房了。护士来查房时,我把数字告诉她。
直到最后一两天,才偶尔遇到一个小护士指点我:针扎在手指侧面,不像指肚那么痛。早说噻。
现在偶尔去医院,在采血窗口看到年轻女孩子紧张地伸手,自己不敢看,一针下去,女孩子“嗳哟”出声,身边的男孩子急得不知所措。我忍不住轻轻一笑——绝不是幸灾乐祸,绝不是。
彭浩翔有部电影《撒娇女人最好命》,其实反了,是好命女人最撒娇。相貌丑陋的东施,手捂在胸口上,也许她真是冠心病发作而不是模仿西施,但全城的人都笑话她。谁能面对这大声的讪笑撒娇?
要非常非常命好的女人,才能随时可以撒娇,连打针这样的小事,都可以哀叫:“我怕……”但即使这样,她也终将明白,人生所有最重要的事,生老病死,无论多怕,都得独自面对、独力完成。你是VIP乘客,你坐头等舱,但每个人的舱位都是单人舱。父母渐渐不是你能依仗的大树,爱人鞭长莫及,哭泣、寻觅、逃避……都无济于事,最终,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我能!
我記得,我将要做剖宫手术前,家属在更衣室外止步,大门在我身后关上,医生在手术室里等待。我一个人,惶惶地脱衣服,进手术室,爬上手术台。我已经做好准备,独自迎接生命中一切可能性。
有一天,我女儿问我:“是不是当了妈妈,就不再怕打针了?”
我抱着她,答:“嗯。”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小漠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