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批评视角下的《简·爱》人物形象分析
2022-05-30吴凌辰
摘要:作为一部经典文学作品,《简·爱》给世界文学史留下了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本文以原型批评为方法重新解读这一经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以灰姑娘为原型揭示简·爱的自我成长之路,并将罗切斯特与古希腊神话原型哈迪斯进行比较分析,从而展示作品人物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原型批评《简·爱》人物形象
西方原型批评理论认为,古代传统神话与现代人的集体无意识紧密相连,正如荣格所说:“创造过程 , 就我们所理解的来说 , 包含着对某一原型意象的无意识的激活以及將该意象精雕细琢地铸造到整个作品中去。”a 在弗莱等人看来,神话为文学提供了难以计数的文学原型模式,神话就是文学原型。文学原型贯穿了西方文学史,原型批评也影响深远,弗雷泽的人类学和荣格的精神分析学是原型批评的两个主要思想来源,原型批评是20世纪的重要批评流派,并在现代西方文学中处于中心地位。原型批评的集大成者弗莱曾发表了对文学作品中人物的见解,把沟通作者与公众的人物看作是文学所有形象中最重要的因素。与其他元素相比,人物与读者的关系更加密切,人物是文学作品连接读者与作者的桥梁。《简·爱》中塑造了一众优秀的文学人物:从小父母双亡的简·爱并未放弃自我,而是以顽强的毅力战胜艰难环境,追寻尊严与幸福;孤僻怪异的罗切斯特有着复杂敏感的内心。他们在世界文学史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原型批评的视角切入,夏洛蒂·勃朗特在创作《简·爱》时对已有的人物原型进行了移用和置换,让广博浩瀚的原型资源成为她故事创作的神秘宝库,让资源库中的人物原型在她的作品中放出别样光彩。
一、简·爱与灰姑娘
探讨灰姑娘这个原型,还得追溯到灰姑娘的童话传说,这个童话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形成了多种不同的版本,但在流传与变形中,灰姑娘的大体形象得到确认,并成为历代作家的集体无意识,在文学创作中反复挪用,即灰姑娘遭受虐待,吸引了王子的注意,王子用水晶鞋确认了她的身份,最后王子与她幸福生活在一起。
简·爱在生活经历、人物背景等方面与灰姑娘惊人的相似。首先在人物背景上,灰姑娘早年丧母,受继母虐待和两个姐姐欺负,父亲则处于失语状态,并未在其成长过程中给予她足够的关爱。简·爱也是父母双亡,就连舅舅也撒手人寰,最终将她托付给没有血缘关系且冷酷无情的舅妈里德太太。里德太太并不喜欢这个长相普通且极其敏感的女孩,两个姐姐伊丽莎和乔治亚娜同样对简·爱没有好感,哥哥约翰·里德对简·爱更是厌恶,处处刁难她。她被灌输的概念是里德太太好心将她养大,她同哥哥姐姐们的地位并不平等,她应该对这个家感恩戴德。简·爱在盖茨黑德府的童年是灰暗的,她受罚被关进红房子,给她带来一生的阴影。之后简·爱被里德太太送去了罗沃德慈善学校,经历了一段食不果腹的时光,因好友的离世直面死亡。其次,从恋爱经历来看,灰姑娘露面后,王子对她一见倾心,王子借由穿鞋子一事认出了灰姑娘,二人终成眷属。简·爱作为不起眼的家庭教师,吸引了桑菲尔德府的主人罗切斯特的注意,在这个贵族庄园中,掌管经济大权的主人罗切斯特也是整个庄园中众星捧月似的存在。所有的人谈话总是离不开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的监护人阿黛勒小姐听到简·爱会法语后叫道:“你说我的话同罗切斯特先生说得一样好。我可以同你谈了,像我可以和他谈一样。”b 在简·爱夸赞费尔法克斯太太房屋收拾得整齐后,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会冒出一句“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很少上这儿来,但要来就往往很突然”c 。罗切斯特即使没有出现,他在桑菲尔德庄园里的存在已经相当突出了。佣人对于罗切斯特的评价都是相当正面的,“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想他的性格是无可指责的”“我想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他一定很聪明”等都是对他的评价。d 最终,地位低下的家庭教师简·爱与桑菲尔德庄园中的“王子”终成眷属。
原型并非僵化生硬的创作模板,简·爱也并不是对灰姑娘形象的简单模仿和移植,作家的创作为其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聚焦于童话与小说的人物背景,简·爱与灰姑娘同样处于无人疼爱的境地,但灰姑娘是物质与精神双重折磨,每天都被后母要求做很多活计,而简·爱所处的盖茨黑德府生活富裕,她面临的更多是精神上的缺乏。通过阅读小说,我们知道里德太太不喜欢简·爱也有其性格的原因。“我明白,如果我是一个聪明开朗、漂亮顽皮、不好侍候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对我的处境更加宽容忍让。”e 简·爱早早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但即使是寄人篱下,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真性情,或者伪装成讨人喜欢的性格,她更想在这个家庭中获得一份真正的包容。相较于灰姑娘的逆来顺受,简·爱会在忍无可忍之时适当反抗,她提出质疑:“他怎么会是我主人?难道我是仆人不成?”f即便其他人千百次地强调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并不平等,但简·爱仍然发出了对亲情的渴求。后文中她坚持将叔父留给她的两万英镑与三个表兄表姐平分,她将三位近亲看作是“心灵的财富”“纯洁温暖的感情矿藏”,g 她对亲情的珍视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灰姑娘平时只穿破旧衣衫,但她具有出色的容貌,换上华丽礼服的她令王子一见钟情。相比之下,简·爱却是个其貌不扬的姑娘。简·爱对于自己拥有“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显眼”的外貌感到很不幸,在这样的先天条件下,她“一向希望自己的外观尽可能标致些”h 。小说中多次描述简·爱的外貌情况,强调她外貌的平庸,可见,罗切斯特爱上她绝非是被她的外貌所吸引。罗切斯特与她的相恋是一个阶段性过程,从一开始简·爱对并不耐烦的罗切斯特施以援手,到他们相谈甚欢,都是循序渐进的过程。灰姑娘与王子的爱情始于颜值,那么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则是日久生情,源自灵魂的契合。在父权文化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话语权强势地将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庸,肤浅地将女性的外表容貌之美看作是女性最重要特征,忽视了女性皮囊下的真实内在。灰姑娘的故事并未脱离男权的禁锢,但简·爱却发起了一场女性的抗争,这种抗争在罗切斯特若隐若现的男权思想衬托下更为显著。在灰姑娘的爱情中,她是一个等待者,而简·爱变灰姑娘的被动为主动,她很早明白了自己对罗切斯特的心意,直至感情的冲动使她忍无可忍,便在罗切斯特的刺激下率先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并决定离开桑菲尔德庄园。即便坠入爱河,简·爱仍然没有丧失理智,体现出果决勇敢的女性魄力。罗切斯特在大火中落下了残疾,简·爱并未退缩,而是回到他的身边助他重获新生。她主动离开,又主动回来,离开还是归来,这一切都是听从她内心声音的行动。
简·爱以灰姑娘为原型,继承了灰姑娘的苦难经历,同样也被赋予了灰姑娘坠入爱河的美好结局。简·爱是一个敢于抗争的“灰姑娘”,她机敏而勇敢地与不合常理的社会现象抗争,不断寻求一个包容的环境,渴望真正的亲情,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二、罗切斯特与冥王哈迪斯
原型批评学派认为,神话是原型最为基础的表现方式,其他模式的原型都是对于神话这种原型的变异和改良。作为西方文学的两大源头之一,古希腊神话体系孕育了西方文学,罗切斯特這个角色便可看作是以冥王哈迪斯为原型。在西方神话中,哈迪斯掌管冥界,生活在黑暗的地下,他性格冷酷,在一次巡行中对农神的女儿珀耳塞福涅一见钟情,于是他绑架了珀耳塞福涅,并将其带回冥府,后在宙斯调解下,他允许珀耳塞福涅回到大地与母亲相见。
罗切斯特的性格和生活状况与哈迪斯极其相近,罗切斯特继承了一部分哈迪斯冷酷而无情的性格。在桑菲尔德庄园工作多年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被问及罗切斯特的性格时,是这么回答的:“你总是吃不准他在说笑还是当真,他是真高兴,还是恰恰相反”,在管家眼里,“没法彻底了解他”i。简·爱最初见罗切斯特骑马摔倒后上前帮忙,在她提出继续帮忙时,遭到了罗切斯特的再三推拒,他起初婉拒“谢谢你,我能行”,挥手让其离开,而在简·爱的再次坚持下,罗切斯特又说:“我觉得你自己该回家了”j,即便是最后请简·爱帮忙,罗切斯特也是说:“出于需要,我不得不请你帮忙了。”k 罗切斯特并不情愿请求帮助,可见他一直是个独行者,若非必要,他尽量避免与人产生联系。之后罗切斯特正式邀请简·爱享用茶点,而在简·爱和费尔法克斯太太进门时,他连头都没有抬,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嘘寒问暖和亲切问候只得到了“太太,我想喝茶”这唯一答复。l 而面对帮助过他的简·爱,罗切斯特也并未改变态度。罗切斯特在自己的世界里情绪反复,其他人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也对他的阴晴不定一无所知。哈迪斯所统治的冥府最底层是一个黑暗的深渊,专门囚禁犯有背叛之罪的人和神。桑菲尔德庄园中也有一个类似深渊的存在,这个“深渊”中时不时会传来古怪的狂笑,令人毛骨悚然。这个“深渊”关着罗切斯特法律上的妻子伯莎·梅森,在罗切斯特眼里,伯莎·梅森之罪在于她患上疯病后会做出伤害人的各种行为,也在于隐瞒了家族疯病遗传的秘密,关着发疯妻子的桑菲尔德庄园是罗切斯特的事实“冥府”。
在个人感情方面,哈迪斯简单粗暴,但喜欢上珀耳塞福涅后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罗切斯特对他的第一任妻子伯莎·梅森极其粗暴,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阁楼里不准外出,也不准他人知晓她的存在。罗切斯特对自己妻子的称呼是“疯子”“怪物”,对她的形容是“既狡猾又恶毒”m,我们从罗切斯特的描述中感受不到一点温情。尽管罗切斯特认为自己已经给妻子找了个安适的住处,但我们从他的言语中只能感受到他的厌恶。罗切斯特曾亲口承认“她还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时几周”,如果说在妻子发疯的时日里不得已将她关进密室,那在妻子清醒的日子里,罗切斯特也没有尽到丈夫的职责并给予妻子陪伴和安慰,即便如他所言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但从常情上来说,他的做法也过于粗暴。罗切斯特在讲述和妻子结婚经过时曾说:“以为自己爱上了她。”n 这么看来,我们有理由怀疑罗切斯特曾经确实短暂且肤浅地爱过伯莎·梅森,至少也曾有过好感,但面对发疯的妻子,他的言行连简·爱都觉得冷酷无情。在爱上简·爱之后,罗切斯特的做法截然不同,他假扮算命的吉普赛人,用英格拉姆小姐试探简·爱的感情,同时也不乏甜言蜜语,粗暴与温存两种极端在罗切斯特身上共存。
罗切斯特对哈迪斯原型的颠覆在男权观念的削弱上表现得尤为显著。哈迪斯抢亲并没有征求被抢者珀耳塞福涅的意见,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就限制他人的人身自由,在男权思想主导的神话故事中,这种以变态行为为开端的爱情竟然得到圆满的结局。哈迪斯后来允许珀耳塞福涅在规定时日内与母亲同住,这一点也是极端男权的体现。且不说哈迪斯抢亲的行为对他人造成了伤害,采取行动弥补是理所当然的,但哈迪斯并不以弥补为目的,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觉察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抛开这一点不谈,我们用当下的眼光来看,即便是正常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回家,回家待多久,这样的自由是应把握在自己手里的。当然,男权主义思想也对罗切斯特影响至深,从他的言行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强硬的一面,比如他命令简·爱挑选六件衣服,经过简·爱的恳求才由六件减为两件。但与哈迪斯相比,罗切斯特更加尊重简·爱的想法,在与简·爱进一步交谈中他会因说错话、做错事而道歉,会征求意见,他承认自己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谬而近乎蛮横”,并“请你原谅”o。在他与简·爱的恋爱过程中,他也是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询问简·爱是否愿意嫁给他,在婚姻情况曝光后,罗切斯特虽然几度挽留,但未曾限制简·爱的自由。在感情这等大事上,他并未有巧取豪夺的想法,而是讲究心甘情愿。显然,他虽固有原型哈迪斯的男权思想,但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平等问题。神话故事的粗略几笔只是勾勒出哈迪斯的大致形象,而文学小说中用更多笔墨塑造了一个更加鲜活的人物形象,罗切斯特被灌注了热烈、敏感等复杂情感,展现了19世纪时代的进步与人类精神的觉醒。
《简·爱》中所内蕴的原型形象再度点燃了人类文明的传承火炬,激活了人类生生不息的文化共鸣。夏洛蒂·勃朗特对原型形象的改写重构也彰显了时代新风,童话中的灰姑娘和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哈迪斯也紧跟着时代的步伐,走进了19世纪。
参考文献:
[1] 诺斯洛普·弗莱.批评之路[M].王逢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2] 孙胜忠.一部独特的女性成长小说:论《简·爱》对童话的模仿与颠覆[J].外国文学评论,2009(2).
[3] 曹淑芬,王春荣.希腊神话和英雄传说[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6.
[4] 斯威布.古希腊神话与传说[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
作者:吴凌辰,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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