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鱼游过灵界村的水域
2022-05-30何腾江
我的家乡在雷州半岛一个名叫“灵界”的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池塘,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到了春夏季,下了雨,就积满了水。神奇的是,一有水,就有鱼;到了秋冬季,一干涸,水没了,鱼也没了。
与鱼的相遇,像谜一般,在年少时期深深吸引着我。那些鱼的记忆,也是少年的记忆。于是,在某一个下雨天,这些鱼纷纷游过灵界村的水域,也游过我的记忆之河……
斗魚好斗又好养 惊艳了少年时光
毫无预备地,一场夏雨说来就来了。雷州半岛的天,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就连下一场雨,都不打一下招呼——前一秒阳光普照,后一秒就风起云涌,黑压压一片,雨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
灵界村的巷道那时还是泥路,雨水铺在路面,从东面的上巷往西面的下巷流。我家正好位于村子西北角的下巷,雨水流动起来,上巷池塘里一些调皮的鱼儿,就顺着河水游呀跳呀,滚到了路面。
雨一下,孩子们就兴奋起来。这雨从晌午开始下,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停歇,难得下了一场透雨。巷子里全是水,于是,我们都赤着脚,跑了出来。
捉斗鱼!
斗鱼最喜欢随着雨水到处乱窜,真像不听话的孩子。我们赤着脚走在巷道,看到斗鱼摇摆着尾巴,从一个小水坑奋力游到另一个小水坑。有些水坑被沙子包围了,斗鱼就用头撞,一回,两回,沙子纷纷塌陷下去。坑里的水溢了出来,它又顺着流水往下一个小坑游去。
看见我俯下身子,斗鱼游得更快了。可是,前面正好有一块石头挡住了流水,斗鱼干脆将头往石头底下钻。
“看你往哪里逃……”我暗笑,双手合拢,轻轻插进水里,缓缓地围过去,悄悄伸到斗鱼的屁股处。
斗鱼一转身,正欲逃跑,却撞到我的手掌里。我迅速捧出水面,手一合,它就这样“困”在了我的掌心里——看你怎么逃出我的“如来掌”!
斗鱼惊慌失措,拼命拍打着尾巴,像玻璃弹珠一样,试图从掌心上弹跳下来。可是,斗鱼弹跳力不足,弹了几下,又跌落在我的掌心。
捉鱼前,我提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瓶,装满了水,就放在旁边。我左手卷起来,右手按住鱼背,将之轻轻捏在拇指和食指间。斗鱼被擒在手中,摇头摆尾,一副不甘心被擒的样子,真是好笑。我并没有搭理它的挣扎,将它的头往瓶口一塞,“扔”进了瓶子里。
斗鱼虽调皮好斗,随流水到处流窜,但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躲在稻田里默默地陪着稻谷成长。不久我在稻田的小水坑里又捉到一条斗鱼。这条斗鱼更强壮,也更漂亮。一放进瓶子,两条斗鱼马上对峙起来。
“这是我的地盘。”原来的斗鱼似乎在说。
“我才是强大的。”后来的斗鱼显然更凶猛。
两条斗鱼都在鼓鳃展鳍,很快就头对头撞在一起。隔着瓶子,我都能感受到战况很激烈。
很快,两条鱼“厮杀”起来,鱼尾相缠,难分伯仲。
“两条鱼都是雄鱼,两雄相见,必有一战。”父亲在一旁一语中的。
灵界村的孩子热衷养斗鱼,因为又好玩,又好看,又好养。偶尔扔进一棵草,或者一堆泥,斗鱼就能生存下来。
一到秋冬季,灵界村就很少下雨了,池塘也好,水坑也好,时不时就会干涸。雨一少,水就流动不起来,那些原本藏在水底的鱼儿,一下子就被困住了。水越来越少,直到干涸,大部分鱼儿要么暴尸于池,要么早就被鸟儿叼走了。
斗鱼却顽强得很。
有一次,我牵着牛往河边走。河沟边进入了干涸的状态。河沟处的一个小水坑,被太阳一照,上面居然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色彩。
好奇心驱使我停下了脚步,水坑里不时有水泡冒出来。
“原来是斗鱼!”我惊喜万分,伸手一捧,好几条斗鱼沾满了泥,在手掌心奄奄一息。
捧着这些“小黑泥”来到河渠边。我弯下腰,将之放入水里,它们甩一甩身子,又游动了起来。于是,我又赶紧收拢掌心,将它们放进胶鞋里,再装满水,带回家去。
后来才知道,斗鱼有一套很特别的附属呼吸系统,叫作迷鳃或褶鳃。在缺水的状态下,它可以直接从空气里吸收氧气。难怪小时候,我经常能在淤泥里捉到斗鱼。
被腾挪到瓶子里的斗鱼,刚才还在拼命撞击瓶子,折腾几回后,渐渐就安静了下来。有好几条鱼还是幼鱼期,全身的颜色以蓝灰色为主,像脸色暗沉的孩子。耐心养了一段时间后,它们的颜色渐渐鲜红起来,尤其是雄鱼,到了繁殖期,越发艳丽。
少年时,调皮时调皮,安静时安静。记忆里,我在安静时分常常守着斗鱼,透过玻璃瓶,趴着观察,很快就发现,斗鱼的体侧有十余条蓝灰色的横纹,横纹间又有红色的搭配。斗鱼的尾巴,有的是叉尾,有的是圆尾,全身红色、绿色、黑色、蓝色相间,像穿着色彩斑斓的衣裳,尾巴如流苏般在瓶子里飘荡,惊艳了我的整个少年时光。
塘鲺神出鬼没 躲在污池里活
灵界村的孩子,也许除了何卫国之外,大多都吃过塘鲺的苦头。原因很简单,就是在稻田里,或者在池塘边,又或者在河洞口,我们伸手去捉塘鲺时,十有八九都会被它的“暗器”扎中。
塘鲺的“暗器”,其实就是它的胸鳍刺。它的头向左一摆,向右一摇,一不小心,它的胸鳍就会像一把尖刀一下刺进我们的掌心或手背。不太明白的是,被刺的手指,只是渗出一点点血迹,可是却有一种扎心的疼。那种感觉叫麻痛,有点像“腌竹笋炒胡椒——酸加麻”。
我就是在灵界村的稻田里遇见那条塘鲺的。
那时刚收割过水稻,稻田露出一行一行灰褐色的稻根。此时,田还闲着,斑文鸟躲在稻根处啄食,引得我赤脚去追。稻田一低洼处,积着些许的水,几条饭碗虫(龙虱)浮上浮下,不时翻转着黑乎乎的背脊。
水有点浑浊,显然不是饭碗虫的“杰作”。饭碗虫喜欢清澈的水,加之它就这么一点的身材,也没有能力将水搅浑。
“浑水里必有文章。”这是灵界村的孩子总结出来的捉鱼经验。
手里还牵着牛,我却停下了脚步。牛在一旁吃草,我却蹲下了身子。
“有戏!”我一阵乐,那是一条塘鲺鱼。因为它的一条长长的胡须露在泥坑边,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
塘鲺奇丑无比,脑袋扁、嘴巴宽,边上还有八根胡须,上下各四根。我们调皮的时候,时常捏住它的几条胡须,将它拎到半空中,任凭它腾挪翻转。
塘鲺的胡须刚被我伸手捏住,赤黄色的身体就被我拎出水面,它一甩头,扯断胡须,掉在了稻田上。塘鲺一会儿扭转着身子前进,一会儿又像弹簧般弹起,似乎一心往水坑里钻。
我眼疾手快,一下子就用右手按住塘鲺的头。正想得意道:“看你往哪里逃?”不料手心一麻,疼得不由“哎哟”一声,缩回手一看,手心已被扎出一个针筒般的印痕,上面渗出了点点血迹。
塘鲺的学名叫胡子鲇,有的地方也叫塘角鱼。它在灵界村神出鬼没,无处不在,有时候简直神乎其神,令人不可思议。
记忆中,塘鲺就是莫名其妙的鱼,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来历不明”——知其所去,不知其所来。有一次,我正蹲在我家露天的茅厕里,突然听到脚下一阵声响,只见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沿着坑道,像蛇一般往上爬。那一瞬间,我一边叫“救命”,一边提着裤子往外跑……
听见呼叫声,在牛棚边的堂哥赶过来,一瞧,原来是一条塘鲺。他拿着一根棍子,将塘鲺“赶”到了旁边的河沟里去了。
村中央的古井邊,还有一条黑乎乎的水沟。由于靠近古井,水沟中常年积水,而且大多是洗衣服流下来的脏水,水沟时常发出阵阵恶臭。要是下雨,会有斗鱼、塘鲺在里面游来游去。第二天再去瞧,斗鱼已不见踪影,怕是被碱性水毒死了,但塘鲺居然还在。
少年时,灵界村的塘鲺还是野生居多,也没见谁家闲着去养塘鲺。养殖业不是灵界村人的生计,我们的生计是种甘蔗、水稻、西瓜、番薯……刚收割了早稻,又要忙着割晚稻;刚种完西瓜,又要种番薯。地没闲过,人更没闲过。
野生的塘鲺生长得很慢,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顶多一斤八两。后来,村里居然有长得快又活得久的埃及塘鲺,因为有人干起了养殖业。那个人,就是我的少年伙伴何卫国。
何卫国皮肤黝黑,那是雷州半岛炽热阳光的“功劳”。他似乎练就了一身轻功,从稻田边走过,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见他突然停了下来,趴在田埂上,侧耳聆听,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又有戏了?”我跟在身后,轻声问道。
“嘘!”何卫国示意我闭嘴,继续聆听。声音越来越大,从一处洞口传出来,越发清晰。
何卫国挽起袖口,手往洞里伸,一下子就捉出两条塘鲺。往旁边的桶里一放,伸手进去,又是两条出来……
我在一旁几乎惊呆了,何卫国却未曾停下手,一伸一缩,数不清的塘鲺被他一条又一条地掏出了洞。
原来,那是塘鲺的洞穴。
在灵界村,并不是谁都能发现塘鲺洞穴。一个洞穴,藏着上百条塘鲺,它们挤在一起,在一个狭窄的洞穴翻动——真是神奇。
比这个更神奇的是,何卫国掏出这么多条塘鲺,居然没有被胸鳍刺到,难道他是塘鲺的“亲戚”?
肯定不是。
何卫国捉塘鲺,一点也不手软,就连躲在井底的塘鲺,也逃不过他的魔掌。
从灵界村往西面走,有一条小溪流。溪流边有一口废弃的老井。一下雨,井水就往外溢,旁边恰好又有一汪小池塘。池塘的水干了,井水还满满的。
池塘的鱼,尤其是塘鲺,跑哪里去了?
其实,何卫国清楚得很。他掀起被丢在不远处的井盖,搬了过来,盖在井口,然后用泥巴将井口封得严严实实,一点空气也透不进去。然后,他就盘着二郎腿,坐在井盖上看风景。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井口不时传出声响,井盖被撞得乒乓响。
“又有戏了!”何卫国一下子乐了。
只见他打开井盖,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塘鲺争先恐后从井口跳了出来,在半空甩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重重地落在井旁的泥地里。
何卫国也不急,就这么站着,“嘿嘿”地笑。待塘鲺停止跳跃运动,他又将井盖盖上,再次用泥巴将井口封住……
泥鳅再狡猾 也有办法抓
三叔住在灵界村的最南面,房子边上有一条深沟。沟边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杂树,还有一些神奇的杂草,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少年时,我就领略了大自然的奥秘——越是繁杂的东西,长势越是茂盛,生命力越是蓬勃。
沟内,是村子;沟外,是稻田。这条深沟之所以挖得这么深,既是防牲畜到田里糟蹋庄稼,也是风水之说。
也有聪明的猪,越过深沟,钻过荆棘,偷偷跑到田里拱啊拱——谁说猪笨呢?看着庄稼被拱得面目全非,于是,稻田主人挥着锄头边追边骂:“有人养,没人管?看看我今晚不放你的猪血!”
“放你的猪血”是比较文明的说辞了,意思就是要杀猪了。猪当然是听不懂的,或者说,装着听不懂。第二天照样越过深沟,继续去田里拱啊拱……
猪之所以越过深沟,那是沟里没有水了。要是水涨满了,猪就过不去了。
水涨满了深沟时,猪退场,我们该上场了。
我们将沟里的水一截一截地拦住,从下游开始往上游拦。劳动出智慧,我们拦住下游一截,用桶将水向外舀。那些刚刚还躲在水底以为“天下太平”的笨虾笨鱼,开始到处逃窜。可是,为时已晚,能躲到哪里去呢?
水一干,鱼也好,虾也好,就乖乖等着我们收拾了。但是,有一种鱼狡猾得很,我们对付起来,还真是不容易。
没错,是泥鳅。
泥鳅又黑又滑,钻在黝黑黝黑的泥里,还会装死呢,真是考验我们的眼力。
就算是水干了,有胸鳍、有腹鳍、有背鳍,还有尾鳍的泥鳅依然自如地在泥巴里钻来钻去,而且还能活上大半个月。
刚刚在舀水的时候,我明明就看见一条泥鳅将瘦长瘦长的半截身子陷在泥土里。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水塘里捉泥鳅,一定要趁有水时捉住它,因为一旦它钻进水底的泥里,就更加难寻踪影。
于是,我赶紧将盆子伸到水底,贴着泥巴慢慢地包抄过去。将盆子扣过来捉泥鳅,显然是走错了方向,我才没那么笨呢。泥鳅也同样机灵,它见盆子慢慢移动过来,立即调转方向,游到另一边去了。
盆子继续追过去,我也蹑手蹑脚地跟在盆子后面。屏息盯着泥鳅。它正躲在几丛垂下来的水草里。我继续把盆子压低,贴着泥,伸手去拔掉水草,试图引诱泥鳅往盆里钻。
拔起水草,水一浑,泥鳅却早已钻到泥里去,连影儿都不见了,真是气坏了我。
于是,我折返回去,继续舀水。水渐渐少了,斗鱼拍打着艳丽的尾巴,还有鲤鱼弹起来,又掉下去,砸在泥巴上啪啪地响。
我并不着急,这些都是“瓮中鳖”了,逃不掉的。我此时挂念的是那条泥鳅。正想着,泥鳅往上游,越过刚刚垒起来的水坝,一下子就潜入上游的水里了。
也不是沒有办法对付泥鳅——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稻田里也能时常见到泥鳅。割稻的时候,田里的水基本都放干了。偶尔田中央有一块地凹下去,积着些许的水。泥鳅大多都躲在这块凹地的稻根里。
捉泥鳅还真是考验水平。泥鳅身子滑,即使你把它捉到手心,也不能抓太紧,越紧越容易滑脱。
我俯下身子,双手并着,伸到稻根里。泥鳅转头,穿过掌心,作势欲逃,我赶紧捧起来,连着泥巴。要么往桶里放,要么捧着泥巴往干沙里扔。
干沙子是泥鳅的克星。它越钻,沙子粘得越紧,像被绳子捆住一样,最后动弹不得。
还有更令人叫绝的捉泥鳅法,就是从泥土里捉泥鳅。
灵界村的池塘多,到了深秋初冬,池塘一干涸,鱼要么被鸟叼走了,要么被我们捞回家了。但是,池塘底部还藏着泥鳅。
这时候捉泥鳅,就轻而易举了。
一锄一锄地将潮湿的泥土翻起,躲在土里的泥鳅一甩身,跑出来,到处逃窜。准备好盆子,一边斜着,泥鳅慌不择路,往盆里一钻,再想逃跑,那就是比登天还难了。
盆子虽然浅,但我们也有办法对付这些狡猾的泥鳅。从盆里往桶里倒,桶里有水,泥鳅就这么在桶里快乐地游来游去,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末日”已到。
一条又一条泥鳅,被我们的锄头掀起来,又一条一条地被我们往桶里放。进入桶里的泥鳅,即使什么都不吃,也能活上一周。
在桶里将肚子里的腌臜都排干净,接下来,泥鳅很快就成了我们的“盘中餐”。要知道,野生的泥鳅营养丰富,算得上“人间至味”。
爆炒泥鳅,是我们最简单也最粗暴的做法。将泥鳅从桶里往锅里放,它还不知道“世界末日”就要来了,只是甩一下尾巴,又安静地躺在黑乎乎的锅里。
我们并不急着生火,一边暗笑,一边咽着口水,继续往锅里浇花生油。油够滑,跟泥鳅身子上的黏液一样滑。泥鳅不明就里,以为有人给它们涂润滑油呢,于是继续安静地躺着……
此时,经验告诉我,要盖好锅盖,而且还要用手稳稳压住锅盖。火烧上来了,锅里的动静由小变大,最后简直就是山崩地裂,“嘭嘭嘭”地响个不停……
几分钟后,声音由大变小,由小变无,于是,我们掀开锅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我在少年时闻到的最香的味道,也是人到中年最浓的乡愁。
何腾江,1981年生于雷州半岛的灵界村。曾出版近10册自然科普儿童诗绘本,其中《牵着蜗牛去散步》发行量逾10万册,且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首届“平湖杯”儿童文学奖、首届广东好童书奖。目前,主要创作自然美文系列,旨在让孩子们通过阅读自然美文而爱上大自然,在自然中寻找成长的乐趣。自然美文《三十只鸟正飞过》已上市,并入选广东省教育厅推荐中小学生“寒假读一本好书”(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