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入梦
2022-05-30王仕明
王仕明
现代数字技术的繁盛,在直接冲击传统艺术纪实功能的同时,又催生了艺术家更敏锐的情感和更具视觉意义的现代绘画。画家们在这一巨大变革中既张皇失措又跃跃欲试,绘画也从单纯的架上美术形式,变成了复杂多样、包罗万象的一种行为活动。但是引人注意的是,几乎是同一时间,赫然出现了一批新生代的画家,他们的艺术中加入了视觉思维主导的模式,把自己的观念、情绪、梦境和非技术的因素成为自己的首要动力。青年画家李梦蝶就是如此。她的作品正好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处在神秘和通俗之间,处在梦幻和现实之间。其中饱满的趣味与激发、观念与节奏、情感与符号,经过画家的糅合而具有鲜明的排他性。值得赞赏的是,将遵循原初情感作为画家使命的她,将一步一步走向成熟,开启梦幻而天真的女性世界。
整体上看,李梦蝶作品就像塞满梦幻、繁花、童趣的万花筒,每一处都是那样的饱满和丰富,让人目不暇接,同时也体现出她内心情感的丰富。其作品魅力在于笔下的花和人物与客观世界并非一模一样,带有一种梦幻和虚无,她通过描绘期待、歌唱、梦境和幻想,选择性地将植物和人物相互交错,由此经营画面,每一处都无不在呈现着女性心中浪漫的想象。
无论是在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当中,植物花卉都是美好生命的象征物。在中国文化中,向来就有以花喻人的传统。南北朝的陈叔宝在《玉树后庭花》中写道:“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借由争奇斗艳的花朵,比喻嫔妃们的娇丽媚娆。北宋诗人苏轼在《海棠》一诗中写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里的海棠花俨然就是当作一位俏丽的女性来描绘的。由此可以看出,古人们赋予了花一种美好的生命意义。在中国当代画坛上也出现了一大批以花卉为创作题材的女画家,花在不同艺术家的表现方式下有着不同的意蕴。例如蔡锦、陈子、管朴学,她们都通过运用现代艺术语言,别开生面地诠释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闫平笔下的花更多体现出生之永烈,母性之关怀和无限的爱的特质。而李梦蝶之花,具有迷茫意味的枝朵在画面中悄悄试探,是一种充满未知、含蓄清丽的朦胧基调,形成了她特有的唯美风格。花卉植物占据的空间与人物主体几乎一致,在这一点上,李梦蝶没有掩饰她续写女性观念的愿望,坚持有关于她花之梦幻的奇思妙想。她笔下经常出现优雅的女性形象和繁茂植物的组合,在《纳西瑟斯》《长发公主》《嗅》等作品中都能窥见端倪。梦蝶认为,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中,女性总是承担着采摘、哺育等工作,而植物总是和婀娜动人的女性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花卉还有着繁衍、结果之功能,其花卉的意象是具有强烈的女性特质的,所以她常以花入画,以花自喻,甚至梦想着将自己的工作室布置成花海。这些花承载的是画家情感的自我投射,也体现了女画家对艺术生活的自我观照。此外,观众能明显地感知到她在女孩与花卉两种物象间的情绪转换。有时相比主体人物,花会占据更多的画面,而有时花只是女孩梦里的思考和遐想。在此,她笔下的女性不再是传统文化中的摆设之花,而是现代城市生活中一朵专注于为自己绽放的自由之花。由此,画家对花的意象化处理,恰好更符合特定时代环境下的新女性特质。在她的眼里,生活就是一场充满奇遇的感知,她乐于自主地寻觅自由,因此,更容易品味到源于梦幻生活中的自足。在梦蝶的内在生命中,有着某种真实而又极为复杂的生命感受,这些感受时而迅猛、时而轻柔,有时各种情绪杂糅其间,分不清到底是花是梦,是真是幻,各种情感各占一隅,孤傲凝止。花的形象那样地赫然彰显,梦却变化不定,两者相互交叠、抵消、掩盖,聚集成女孩的梦幻篇章,所有这些的主观交融就形成了作品的内在生命。
从画面的营造来看,植物和梦幻空间相互交错,既采用平面化的构图作为必要的背景,同时又采用立体的方式来塑造花卉和人物本身。其优势在于既有效地凸显了观念与主题,又增强了作品的造型张力。《静谧》系列作品采用大气居中的构图,将花卉置于画面中央,突出了作品的稳定性。这种毫无矫揉之姿的布局设计就体现在她最为常见的三角形构图中。例如《绮梦 1》,以倾斜的三角形的构图,借由花卉的对角营造,把观众的焦点集中在主体人物身上,既凸显主题的象征寓意,又烘托了情感氛围。色彩鲜艳的花朵围绕在主体周围,加上背景中那似云非云的色块,这是深刻洞察东西方绘画本质的异同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图像空间。李梦蝶在孜孜不倦地描绘少女的同时,总是有意识地将她们置于现实的场景之外,即使是乍现的光芒和无名的花草,原本无谓的场景,也被经营得情趣盎然。这和她本人的生活方式不无联系:她有意识地将自己置于一个恬静的空间里,无意于消费主义的城市生活,也完全摆脱了纠缠于时尚的女性休闲,独享一种艺术家甘愿沉醉的快乐。画面中那些斑驳的肌理并非某种意象所指,它们散落在画面中,以自在的涂抹方式逐渐成为一种轻盈动人的视觉符号,观众在其中找寻到的是画家自由自在的灵性才智。在作品《绮梦3》中,画家处理的不仅是细节上的小变化,还通过将人物与蝴蝶、花卉合为一体,使整幅画面始终贯穿了一种延续性的感情,没有过多所谓理性的叙述,更多呈现的是一种自我观念的消融。画中带有某种自传色彩的动物与植物也是画家摆脱现实烦恼的妙药灵丹,其慰藉功能不言而喻。她的植物是诗意环境的延展,人物是没有长大的稚嫩之我的投射,在柔声细语中将自我的情绪渲染到了极致。
作为情感的外衣,色彩在李梦蝶浪漫诗意的绘画中无疑是最重要的部分。《绮梦》系列中近乎纯色的花朵和绿植,更是浓墨重彩之笔,使整幅画面充满了迷幻的象征主义风格。她的每一块色彩都在显露着朝气蓬勃的生机,如作品《豌豆公主》便将视觉效果和空间美感都完美地统一在同一个画面中。画家通过绿灰色调,借助花与女孩,将象征主义情结呈现出来,看似漫不经心,但却很好地令对比度、空间感、象征性在画面中自然生发出来。远处背景的纱帘的颜色是退向画面深处的冷灰色,再向后退却的空间是蓝灰色,和画面近处的暖绿色形成呼应的空间。花朵和紫色为整幅画面增添了一丝生趣,其静谧雅致的色彩与童话般的人物赋予了作品一种别样的纯粹。她笔下的少女做梦又梦醒,或看向别处。在女孩无定的状态中,色与色偶然叠压而又彼此吞噬,蔓延飘忽,无拘无束,一旦进入佳境,形象渐立,混沌渐开。梦蝶借助画布、画笔、颜料,让生命在皴擦点染中运动起来,将性情在推抹挑刮中凸显出来,其花卉的色彩所谋求的是自然和想象力的融合,使人物在施以晕染的微妙背景中,染上如梦般飘忽不定的神秘气氛。《秘密花园》在色彩上和谐统一,画虽然整体色调偏冷,但又不时出现几抹不安分的暖色,渾然一个秘密花园,符合女孩们梦想的唯美世界。她的绘画色彩是直指心性的高级色彩,她迷恋若隐若现的迷幻之光和虚实交错的空间,所以画面中的形、笔、色才有这般的生命与灵气,是她似醒似醉的梦。值得注意的是,色彩的对比与并置在构图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即:平面化的背景基本采用灰蓝色调,而作为主体对象的花朵则敷设了红、紫、黄、橙等暖色,通过冷暖对比达到了将观众目光聚焦于主体的目的。真正体现画家敏锐观察力的还在于同属冷色调的各枝叶之间以及同属暖色调的花朵之间的色彩对比。画家以天生的对色彩的敏感力,将每件作品装饰成为节日的盛典。梦蝶之画,是一丛花束藏匿于另一形象背后,一抹色彩新生于另一束笔痕之前,一种梦境拜倒在另一种理想之下,一种灵性屹立于另一类感觉之上,这也是最值得体味的地方。
在当代,女画家的绘画优势呈扩大之势,她们特有的敏感与细腻填补了艺术的隐秘角落,其内在的顺从与抗争正承受着观众更为挑剔的打量。梦蝶尝试了古典意象的融入,把她所擅长的象征题材、绘画语言与花草梦幻联系起来,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涵。她的幸运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她的年龄,还在于她已经拥有了较为稳定的审美趣味,她比别人有更多的时间来调整和巩固自我的价值取向。从一开始,她实现绘画理想的少女时期就被诸多的光环包围,正如她的作品一样,女孩像仙女一样手执花束,从容探寻绘画的神秘过度,自由自在,一切画到美丽为止。当然,梦蝶还处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她面前的路还很长,对于前景她也时常困惑,“我的绘画将走向何方”,这的确是值得每一个青年艺术家追问的,不同于那些被展览、被市场裹挟的危机感,这是出于一种自身的对话和追问,是在失去充实后再找回充实,在建立认识以后又打破认识的勇气与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