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玉兰花开

杨钦英

开学一周了，瘦小的张佳然让我格外关注，我总担心她没有好好吃饭。你瞧她，就像一根头大的豆芽菜，瘦得让人心疼。我联系了佳然的妈妈，却意外得知她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孩子做饭，周末还会给孩子加餐。佳然妈妈说，佳然的爸爸和姑姑小的时候也这样，好像是很难吸收营养，但身体结实，只是比同龄的孩子晚一两年长身体。听了这话，我稍微放下心来。

这次交流让我对佳然的妈妈颇有好感，她这么用心地照顾孩子，让人敬佩。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佳然妈妈还看了很多中外儿童教育书籍，她说希望通过自己的学习，给孩子做榜样，和孩子一起成长。接下来的课堂上，佳然的表现确实比较优秀，听课认真，作业书写工整……

不久，学校秋季运动会即将举行，各班运动员的选拔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佳然这棵“小豆芽”竟然报名参加女子1000米跑。我有些担心，去征求佳然妈妈的意见。她说佳然一直在练打乒乓球，还一直跟着爷爷跑步，1000米，他们全家觉得孩子一点问题也没有。得到了家长的应许，又觉得运动会重在参与，我想，孩子喜欢跑就跑吧。

佳然对1000米跑项目更是信心满满，甚至认为夺冠对她来说犹如囊中取物。运动会当天，佳然外面裹一件大衣，里面是专业的运动套装——短衫、短裤、跑鞋，还不停地原地蹦跳来放松和热身，大有一副夺冠的架势。再看其他选手，大多穿着长长的校服裤子，有的甚至连秋衣都没有脱。相较之下，我更觉得佳然胜券在握。

一声枪响，佳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速度远超其他选手，她甚至还得意地频频回头……

刚开始的一圈，佳然一直遥遥领先。可是到后面一圈半，她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时候，原本在她后面的几个选手迅速超越了她，而佳然已经无力回天……

最终，张佳然以第四名的成绩结束了这场比赛。等她越过终点线，我和几个女生快速过去扶住了她，准备带她慢走一圈缓一缓。但情况很不妙，佳然拒绝慢走，还像个耍赖的小孩般坐在地上大哭。任凭我们怎么安慰，她都哭声不止。看她的小脸上泪水与汗水交织而下，我既心疼又诧异：这个瘦弱的孩子，能全程跑下来，我觉得她已经是勇士了，更何况还是第四名。她已经很了不起了，为何还这么伤心呢？

我和几个女生好不容易把佳然带回了座位区，她哭得更厉害了。我的安抚与宽慰都没有效果，我开始对善于做学生思想工作的自己怀疑起来。想起佳然妈妈一直阅读教育书籍，我快速拨通了她的电话。佳然妈妈听我说孩子没有拿到第一，还有些失望，她说因为之前听佳然说其他选手都不如她。但当知道孩子如此伤心，佳然妈妈还是迅速地赶到了学校。

来不及寒暄，我们就一起安抚佳然。见到妈妈，佳然哭得更凶了。妈妈刚要说话，佳然就一股脑地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到妈妈身上。我很是吃惊，这个看着乖巧的孩子竟对妈妈如此无礼。佳然妈妈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孩子没有拿到好名次，都是她没有做好。

第二天佳然没有来，我打电话询问，她妈妈说孩子在家闹情绪，不想上学了。我隐隐感觉事态的严重，于是利用中午的时间进行了家访。佳然妈妈说，家里一直特别宠这个孩子，觉得应该给孩子最好的，因此对孩子物质上充分滿足，精神上的夸赞更是毫不吝啬。从会吃饭、能穿衣到上学后的一切，孩子每当有一点进步，家人就使劲地夸奖她。在家人放大式的“夸赞教育”中，佳然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她想要的，就一定能实现。

我有点哭笑不得。作为家长，他们没有在赛前帮着孩子理性分析对手的实力，没有让孩子摆正心态，反而盲目信任，说孩子一定能跑第一。他们没有给孩子预设失败，没有对孩子进行挫折教育，导致孩子在这种“虚捧”中，缺失了对结果的辨识力。这样一旦失败，孩子的心理落差就很大。

这个时候，我觉得作为班主任，我有必要让佳然从那个家庭虚构出的“优异”人设中走出来，冷静地触摸一下“真实”。我告诉佳然，她表现得很好，很多同学都不敢参加1000米跑，她能坚持跑到终点就是胜利。接着我给她讲了中国奥运第一人刘长春的故事，他跑了最后一名，却值得所有人为他鼓掌。佳然听了很受触动，答应我下午回学校上课。

通过这件事，我知道了佳然的抗挫能力很差，家庭教育缺失的环节要慢慢补上。此后，我比较关注她在生活上的表现，也时常和她妈妈沟通交流这方面的问题。她妈妈也意识到了家里的“夸赞教育”对孩子造成的危害。

伴着一场冬雪，一年一度的校园艺术节拉开了帷幕，学生们都兴奋不已。佳然交了两幅书画作品，也报名参加了乐器表演。学校计划只展示书画作品一等奖，其他奖项统一做展板，张贴在班级的走廊。最后评奖结果出来，佳然的书法作品是二等奖，绘画作品是优秀奖。我看她不高兴，就安慰她说：“你的作品贴在班级走廊，大家下课就能看到，那是你送给班级最好的礼物。何况还有乐器表演，你钢琴弹得好，应该能入选。”或许是还寄希望于钢琴表演，抑或是毕竟比之前更能承受一些挫折了，虽然失望，但佳然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微笑。

第二天，学校通知入选艺术节表演的学生去礼堂集合。我在公布的名单里没有看到佳然的名字，再三确认，还是没有。我突然不敢去教室，我怕我念了其他学生的名字，会看到失望甚至崩溃的佳然。我无法想象，当她知道自己没有通过选拔时的样子。我紧张地拨通了艺术节音乐组老师的电话，询问佳然没有入选的原因，以便我能给她一个好的解释。音乐组老师说，钢琴只需要一个独奏演员，学校报名钢琴的学生太多，实力都很强，他们择优选择了一个。其他乐器演员名额多一些，可惜佳然没有报名，只能遗憾错过。

我思忖着回到教室，把正在看书的佳然叫到走廊。我问她这次我们班这么多同学报名乐器表演，有些人没有选上怎么办。她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是别人没有选上，她会帮我安抚，但她觉得自己肯定没问题，因为她钢琴都过十级了，应该有实力被选上。看她如此自信，我有点张口结舌。我大脑飞速旋转，想着接下来应该说什么。佳然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思考了片刻说，如果是她没有被选上，那也没关系。她说妈妈告诉她，这样就可以安心学习，还能好好观看别人表演。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两个月来，我和佳然妈妈的频繁交流终于有了成效：孩子已经懂得也可以为他人鼓掌，而不必自己总是主角。

我和佳然妈妈做了简要沟通，让她做好后续的引导。好的教育离不开家校合作，有佳然妈妈做后盾，我内心宽慰了很多。

青春期的孩子，长个子也长个性，佳然也不例外。瘦小的女孩变成了长发少女，就连腰身似乎也圆润了许多。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多，像含苞待放的花。

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早晨，上课铃已经响了，总是很早到校的佳然还没到教室，我快速拨通了家长的电话。佳然妈妈很诧异，说一早就送她去了学校，亲眼看着孩子进了校门的。我也很诧异，我比孩子们来得都早，是我站在讲台上把他们一个一个迎进来的，没见到佳然啊。她去教师办公室了吗？我赶紧回办公室，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她。再次拨通电话，佳然妈妈才说起昨晚的事。昨晚回家，佳然闹情绪，哭得比较厉害，原因是班里几个女生互相看不顺眼，有一个女生写纸条骂了她。她觉得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因此不想来上学了。佳然妈妈开导了半天，佳然今早才勉强走进校门。

我稍微放心了，佳然应该在学校，因为学校上学时间规定学生只进不出，外出必须有老师的签条。她不在教室，也不在辦公室，那她会在哪儿？这偌大的校园，我到哪里去找她？

突然想起佳然在日记里写过，如果心情不好，看看一树玉兰花开就好了，而此时正是玉兰花开的时节。来不及细想，我快速奔向学校操场的玉兰树。果然，佳然正倚树而坐，看到我，她泪水夺眶而出。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坐在她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顺便拿出手机给她妈妈报了个平安。有时候，宽慰不需要多说什么，给她一个肩膀靠靠，让她哭出来就好。

我问她：“如果你不来，玉兰花还会开吗？”她说玉兰花不是为别人绽放的，无论有没有人欣赏，它都会开。我接着问：“你是为班级的同学绽放你自己的吗？”她摇摇头，思考片刻说，做最好的自己就行，不应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又进一步说，再好的厨师做的菜也不一定符合所有人的口味，一个人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要做到喜欢自己、悦纳自己。佳然眼泪成串地落，使劲地点头。我牵起她的手，带她慢慢走向洗手池，帮她洗去了一脸的泪痕……

初中三年，看翻飞的柳丝，也看沐雪的梅花;看雨打残荷，也看小草在冻土里发芽。在我和佳然妈妈的臂弯里，女孩开始长高、开始笑，也开始擦了眼泪继续奔跑。体育测试里的坐位体前屈对她来说是个巨大考验，但她坚持挑战屈体压腰;化学对她来说似乎是另外一个星球，但她一个实验一个实验地去做，一道题一道题地去抠。中考时，体育800米跑项目，她没有拿到满分，甚至中考的最终结果，也并未如她所愿……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钢琴、她的书画、她读的书，还有她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早已悄悄地改变了她的模样：她的身体不再孱弱，她的眼神不再怯懦，她的性格不再脆弱;她的脸上带笑，她的眼中有光，她的心中有梦想，她正在长成自己最喜欢的玉兰树的模样。我想，等一场春风吹来，她一定会以一树繁花开，将这天地装扮……

而我呢？一定是她身旁的梧桐树，陪伴她成长，在她盛开时，用舞动的枝叶为她鼓掌……

（作者单位：山东省临沂市第三十五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