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栗的人
2022-05-30宇文忍
宇文忍
我在罗田县度过了十四个春秋,方去黄州求学,向来习于漫山遍野的板栗,倚巨树,履深山。如今想来,不觉板栗罕见,只缘身在此山中。后来至上海读研究生,彼此论起故乡,有长安乐游原上的望族,沪地黄浦江沿的新贵,说起大别山麓的罗田县,一概茫然不知,忽有人问:所谓小罗栗,得是你们罗田的板栗?才知道罗田板栗在外已有赫赫声名。
说来惭愧,做学问的人,往往纸上谈兵时头头是道,实际则五谷不分。我研习过一些粗浅的现代历史地理学,其虽为英国学者达比于1936年提出,但国内的沿革地理由来已久,前身为舆地学,后者又属堪舆学。就地理学而言,罗田县海拔位于45米至1750米间,依据温度垂直递减率,海拔每升高1000米气温下降4~6℃,温度的梯次变化是罗田板栗品种繁多的成因。1988年,奥本大学的诺顿教授实地考察时,就将罗田称为板栗的基因库与王国。六月苞,八月红,九月寒,桂花香,浅刺板栗,乌壳油栗,应接不暇。纵然能背出,我也不得区分。就如熟知向秀姜夔的蜀与稷之悲,却不辨真实的蜀稷。浮云容易改,明月古今同。生物学的专名恒常在变动,但这植物本身,或煨或烧或炒,落入食客口腹,古今留存同一种栗香。这让我忆起穆旦一首小诗《冥想》: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李贺讲,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板栗的寿命较之我们长久得多。我最不能忘却的,食过最美味的栗子,是姨妈家门前的老栗树所产。
我外婆乃胜利人,即旧时的滕家堡,刘醒龙笔下的圣天门口。外公早逝,外婆育有六个女儿,渐次长大,来到县城,外婆也迁至县城。外婆曾向我描绘曾外祖母,如一棵树,树会枯萎,人也有时日,时日尽了,便去了。外婆也如一棵老树,或结果哺育我们,或生叶荫蔽我们,如童话《男孩与树》中,即使只余下树墩,也愿使孩子休憩于上。外婆任劳任怨地抚养孙辈,一个长大,便去抚养下一个,将我带至十岁后,便住入四姨妈家了。此后每逢周末,妈妈骑摩托带我去姨妈家探望外婆。沁水岩的路曲折难行,坡弯密布,有次摔车在塘埂上,险些坠下,机油流淌满地,至今不能忘怀。
沁水岩的屋子前,有小池塘与田地。走木头制成的实心梯子下去,便到田地里。外婆常种两畦青菜,提桶浇水时,令我在一旁观望。这片有坡度的梯形田地,儿时的神秘与芜杂度,不亚于南美洲原始森林。有次在田地中行走,外婆忽说:快,到背上来!慌忙跳上,问何事,却说方才有一条菜花蛇窜去。一时惶恐,再看时,唯存密密麻麻的植物,已无从见蛇影。苏轼将年岁比作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便是这种道理。
木梯旁有一株巨大的栗树,常有栗球坠落,骑车碾过时便咔嚓一响,劈作两半。表哥是孩子王,常领我们几个尚念小学的,在田地与崖后探险。一回,他提议烤些栗子来吃。我们开始行动,因不敢攀爬,先用石块掷树,艰难打落几团栗球下来。打中了!我们高呼,去捡初生小刺猬般的栗球,甚是扎手。当心,当心!表哥急忙提醒。材料已获,继而要生火。拾几块大石,乃是挡风的陋墙。捡些富有油脂的树枝,并易于引火的丛叶,火柴一划,火星便闪烁起来。表哥将栗球埋在枝叶下,细长的火焰烤炙,只有热浪扑至脸颊上,栗子内里是生是熟,我们面面相觑,竟无从得知。最终用树枝将栗球扒拉出来,又攥紧了石块,砸作两半,方露出卧着的两三瓣栗子。忙不迭取出一枚,剥开乃是青白色,一尝,果然还未熟,大为失望。外婆经过,只得笑:这些醒坨!遂去邻居家借打板栗的长棍,打落栗球,与我们一同剥开,用其煨作晚餐。
远离了故乡,再论起“栗”字,多是些文学哲学上的话。火中取栗最先出自拉封丹的寓言诗,乃是贬义,喻为受人利用,徒然吃苦,得不到好处。后来用于艺术上,成为诗学宣言。如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信中,那个著名的形容:“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而后海子为凡·高写诗,“给我的瘦哥哥”,在《阿尔的太阳》前言里,就引了凡·高这句话,又在诗中写: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萨特的《厌恶》中,洛根丁在布城公园面对“黑色、多节而完全没有感觉”的栗树,明悟了人与物之间本没有明显的界线,皆为偶然性的作用。这与穆旦的说辞一致。栗树与人诞在世上,本来皆是偶然。飓风刮来的栗种,因遇着梯状的地形,在日晒与巴河水的协助下,终于攫获原野。第一位罗田人自何处迁来,元谋、蓝田、周口、尼安德特山谷,早已无从得知。但如今人与栗树皆扎根在此处,确是造化的戏法。
但“取栗”,除去艺术创作,也是每个普罗人物的所为。如我外婆一般从乡镇迁至罗田县城的人,不亦是在未知的前程中取栗吗?第一位剥开栗球、食用这坚硬作物、又寻出道路将其软化成为家常食物的人,不亦是字面和隐喻双重含义上的取栗人吗?我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来到故乡,见识这野性而奇崛的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