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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

2022-05-30诺青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爱美槐树

诺青

二十年前,耿强家住山里,外面人管槐树沟北面的人叫山里人。

山里人直接,于是那片村庄就叫槐树村。

有一年冬,与耿强家隔着两间土房的马六家死了人,死的人正是马六。耿强倒是认得马六,爹说过他们的曾祖爷是堂兄弟,两家院子里说话声大点,都可以彼此听见。但是,马六常年不在山里,而是外出搞副业。

耿强从学校回来,脱下窝窝鞋给娘,叮嘱她鞋底磨平了,山里的石子路走着硌脚。娘没理他,从老衣柜里翻腾一件白孝衫给他,说:穿上,你马六哥死了,你得穿白。

下葬马六那天,天下大雪,装棺木的拖拉机在半路打滑,差点翻进沟里,车头扯着白绫的孝子被甩进槐树林,叫喊声响彻山沟。马六的老婆就跪在雪地里,没命地叫唤,耿强在远处看着,手紧握住爹的手,鼻子酸痛,眼泪哗啦就流到脸上,鼻涕也滑到嘴唇,他右手抓了下嘴脸往旁边树干抹去。丧事还是完了,耿强扯回来几朵纸花,进了屋就被他娘扔到院子墙根雪堆,骂他:啥东西都往屋子拾,坟里的东西能往回拿?他顶嘴:马七天就拿了,他爹还夸他摘了个大的……他还想说,娘就伸过擀面杖到他头上,他拔腿跑出院子,乐得呵呵笑。

马六是得病死的,耿强是从马七天和马燕嘴里听到的,他俩一个说是他爹说的,一个说是她娘说的。还说,马六的媳妇不是好东西。

为啥?他问马燕。

额娘说是破鞋。马燕回他。

你知道破鞋啥意思你就说?马七天不服,瞪着眼看马燕。

额就知道!马燕气宇轩昂地抬着头走了,马七天也跟着走了,留下耿强一个人心里想:原来她给马六哥戴绿帽,呸!破鞋!

接着有段时间,只要在村里、路上、地里碰见马六嫂,耿强就装哑巴,硬着头皮绕着走。

到了第二年春,山里的人像是忘记了这些,马六嫂从地里折了一把早開的迎春花,几个孩子抢着要,耿强也要了几根,还乐得直说谢谢嫂子。

槐树村虽说在山里,可那山南北不过八九里长,山南是槐树林,山北还有一条河,顺顺溜溜不知道从哪来的水,往东走了。水里有螃蟹,没抓到过鱼。

耿强上了六年级,才敢和马七天翻过山,挽起裤腿下到河里,从河沿石头缝里找螃蟹。两个人闹腾了一下午,抓了十只螃蟹,一人五只,这才急匆匆钻树林翻山顶下山,回到村里,狗已经汪叫起来,暗灯光透过家家户户的玻璃窗。

他高兴地跨进门,飞跑进厨房,刚想开口,发现一屋子的人正蹲在地上吃饭。

干啥去了?!娘见他回来,起身就扯了扯他肩膀,再看到手里拎着的东西,呵斥他:螃蟹哪来的?得是去后山河里去了?娘的脸色很难看。

他知道大人一直叮嘱不要去后山河里,可那是他小时,现在他长大了,不害怕了,他心里本指望靠着五只螃蟹可以减轻自己的淘气,当下就泄气了,站在门槛前,低头不吱声。

马六嫂说话了:娃娃们就这样,婶子你别生气,看娃还给你逮了几只螃蟹么,来来,耿强,蹴嫂子跟前,赶紧吃馍垫下肚子。

唉,把人能气死,你也不知道说下。娘对着爹发火,爹没说话,他就顺着马六嫂的话,蹲她跟前,接过递来的馍,咬了一口。他这才发现右边蹲了一个陌生的大人和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娃,放平时他早嚷着问了,可现在情形不同,不容他多嘴。

强娃,叫你李哥。爹说话了。

他抬头看着那人,小声叫了声:李哥。

嗯——四月,叫耿强叔。那男人示意身边的男娃叫他。

男娃迟疑了下,慢吞吞地说:耿强叔……说完,羞涩地低下头,又看了看那男的,男的抚摸了下他后脑勺,微笑着。

强娃,这是你李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大了,懂事了,嫂子也不多说了。

他虽然没有说话,那天直到睡觉前,脑袋里一直思量着一件事:莫非这李哥就是马六嫂给马六哥戴的绿帽?

耿强的这些疑惑,第二天马七天就替他解释了。马七天说他爹说的,给马六戴绿帽的男的是南边一个村子的,是马六嫂的老相好,马六死后就没再见来过,这个带碎娃的男的,是山后面村里的,入赘到槐树村了。

对了,对了,还说是不要分咱们的地,村里人才答应的。马七天学着大人的样,叹气走开了。

耿强平时瞧不起马七天和他老爹一样爱搬弄是非,可是这些事他说得十有八九,也就全信了,当下就放下了对李哥的抵触,还有那小男娃的。

槐树村最好的季节是晚春,一山沟的槐花,惹来十里八乡的养蜂人。

耿强已上了初中,像大人一样帮爹娘忙于山地,可刚脱下孩子的皮,还是忍不住往沟里跑,去偷养蜂人的蜂蜜。

四月就跟着他。

耿强打心眼里喜欢四月这个碎娃,混熟后,他一口一口叔叫着,叫得耿强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这个外乡来的男娃。

有时马六嫂和李哥农忙外出,就托他照看四月,有时还会留一些糖果给他,他就一边蹲院子里写作业,一边陪四月。

四月说他娘得病死了。他问什么病,四月说不知道,说他爹说他娘是得病死的,死时他才一岁半。

耿强就想起了马七天,他娘也是得病死的,听说生了他七天,累日塌了,后来就死了。村里人对于死了娘的孩子格外的疼爱,所以打小只要他俩调皮犯事,娘只怪他,从来没责怪过马七天。娘还和他说过,和七天在一起耍,不能欺负他。

以前他觉得娘偏心,现在他长大了些,也心疼起眼前的四月,就把糖果都留给了四月,还把偷来的蜂蜜分给他一半。四月对他像亲哥哥一样,虽然嘴上喊他叔。

小人物们的日子过得琐碎又平静,就像这一沟槐树林,开花,落叶,一不思量几年就过去了。槐树村不大,十三户人,不算住沟底的马犟头,十二户。这些农人深知村庄每一家的事,比如方爱美虐待李四月。

耿强已经去了镇里读高中,周末回家的间隙,也很少见四月来串门。他就问娘:这个月没见四月来过,回山后了?他之所以这么想,因为李哥一年会带四月回山后老村里让他爹见见孙子,爷俩亲近几日就又回来,有时四月还会把带回的鸡蛋糕之类的零食给他一块,大小两个人躲在耿强的小屋里抹嘴偷吃。

唉——娘叹了口气,说:你爱美嫂又打四月娃了,小腿骨折了,还出不了门。娘的语气听来就挺难受。

为啥嘛?!耿强听了娘的话,声音从嗓子里爆出,刚变完声的他,嗓子有些沙哑,像咳出了一口痰似的。

为啥?是个哈怂么,她和李国庆有了尕娃后,就对四月不好了,闲娃笨,考试没及格,说是踢了一脚,从炕上摔下去,小腿崴了下就折了,谁知道咋回事,嘴里没实话。娘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说。

娘,额去看看!说着,他就飞一般地跑出院子,朝四月家跑去。进了门,他喊了声“四月——”,就朝小房子走去,那是四月单独的屋。耿强叔!四月趴窗口朝他喊,两人四目一对,看见了。进屋见他右腿下绑着石膏,耷拉在炕沿,侧身在柜子上写作业。

腿怎么呢?他开口就问,盯着那腿,伸手摸了摸外面的纱布,硬的,摸不动。

没啥,叔,你放假呢?四月乖巧,低下头写了几笔,侧头看他。

给叔说,腿怎么坏的,不怕,叔不给外人说。耿强俯下身子,坐在炕沿,搂住他。

额妈打的……四月轻声说。

用——用啥打的?他觉得胸口一口气,从腹部往上涌。

炕耙,嫌额不会烧炕,烟太大,把炕上的尕娃烟叫唤了——四月说着眼泪流出,鼻子一吸一吸。耿强从裤兜里掏出半截卫生纸,递给他,嘴上说:就是个哈怂,以后有啥事给叔说,叔替你出头去?对了,你爹知道吗?

知道了,额爹说是额娘不对,不让额和外人说,就说是不小心从炕上跌下来摔的。四月说。

你爹也是个没本事,偏心眼!耿强狠狠地说了句,转念问:你娘去哪呢?

抱尕娃去镇上了,镇上有集。

天这么冷也不怕把碎娃冻凉了!偏心!看,叔给你带好吃的了,奶油糖。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塊糖,递给四月,他高兴地剥开皮塞嘴里,冲着耿强笑。

自从李哥入赘到村里,马六嫂就不准别人再叫她马六嫂,而是叫她方爱美。爱美是她的名,耿强讨厌“爱美”这两字,所以只喊她嫂子。李哥还是喊李哥,虽知道他叫李国庆。朴实的农人就这样,每天在一条街道见面、一片地里劳作,日子久了,李国庆就被槐树村五十几号人接受了,仿佛这人打小就生在这一样。

耿强高中课程紧,到了高三,周末回来也只是看书做作业,有时四月来串门,他也顾不上多聊,看得出,四月脸上缺少笑容,四月大了,他也不好当面问。就问娘,娘说四月除了照看尕娃还要烧锅洗衣服,方爱美现在懒得很,让一个八九岁的娃,啥活都干,还动不动就打,打得娃脸上常挂彩。

这些话,耿强也就听在心里,这时他已经完全明了村里的世事,这世事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毕竟是外人,又能如何。况且四月的爹都没法子管,一个当叔的,能怎样。有时他又往好的方面想,小孩打一打、累一累也没多大要紧,以后长大了有本事。他就这样在心里期许四月别生怨气,度过这段童年岁月。

这世间的事说也奇怪,怕什么,就来什么。

入夏的一天下午,耿强正在教室里上课,班主任匆忙进了教室,打断了课堂,把他叫了出去。耿强心里瞬间猜测起来,爹出事了?娘出事了?婆去世了?到了楼道,班主任说:你家里来电话了,让你赶紧回去一趟。

出啥事呢?他着急地问。

不知道,没有说,你妈在电话里说,不管啥事,让你赶紧回来。

他听完,就狂奔车棚,找到自行车撒欢骑出校门,背上的汗、脖子上的汗、额头的汗,夹杂着眼泪,他心里想,肯定出了大事,心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怕,这种怕的感觉,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的,它和疼不一样,往人心窝里捅。

二十多里的路,耿强用尽力气蹬车,回到槐树村时已落暮。他把车扔在村口往家里跑,看见马七天正在门口等他。

没在你屋里,人都在四月屋。马七天见了他,激动地说,拉过他胳膊就往爱美嫂家走去。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进到院里,都是人,他挤过人群,进了屋子,见四月被娘拉住躲在身后,额头破了,脸上挂着血迹。炕上爱美嫂子蹲在尕娃的身前,像是刚大哭过。尕娃躺着,偏着头看着他,脸上很多擦伤。

娘见了他,拉她到跟前,小声在耳边说:你爱美嫂要打死四月娃了,才拉住,娃他爸不在,都是看热闹的,娘没办法,就把你叫回来了,娘知道你和四月娃亲……

没等娘说完,耿强就朝前走了走,问:嫂子为啥又打四月?

咋!他碎叔回来给撑腰了?!你问问那哈怂,想把额尕娃害死了,还不能打?爱美嫂子说着,就哭丧了起来。

耿强听着了有些纳闷,回头看娘,她低头不说话,马七天这时凑到他耳边,说:四月带尕娃去槐树林耍,结果尕娃掉沟里了,幸亏被槐树杈挡住了,方爱美非说是四月想害死尕娃……

听明白后,耿强看了看四月,见他双眼木讷地看着他,表情冷峻。

嫂子,四月还是个碎娃,你怎么能这么想,村里哪个男娃没有去树林耍过?哪个没有跌倒被刮伤过,别说碎娃了,大人不也有意外失足跌下去的么,你说是不,嫂子?

方爱美没有接话,只是哼唧着哭。

话又说回来,四月娃不该带尕娃去树林耍,尕娃还小,但是哪个当弟不是当哥的跟屁虫,弟兄俩一起耍也是应该,出了意外,你教训下是应该的,但是你看,四月头也破了,也害怕了,以后不敢了,尕娃也没大事,这事就算了吧……

耿强觉得自己应该讲道理,让眼前这女人消消气,他学着见过的世面,学着大人们的口气,说了上面的话,说完,一屋子的人没人说话,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好一会,方爱美才抬起头,擦了擦鼻子,却不看着耿强,说:嫂子看你书没有白念,念了书就是不一样,嫂子知道打小四月就跟着你耍,他和你亲,嫂子也知道这理,就是嫂子害怕啊,万一没有树档,尕娃可能就没了,你说,嫂子能不害怕?说着,她像又来了情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过这哭声明显透亮了,听着没有那么害怕了。

屋里的几个妇人见她松了口,忙上前安慰起她,娘又示意耿强带四月出去,他就没再说话,拉着四月胳膊,出了屋子,径直朝自己家走去。

那年高考,耿强落榜了。

整个暑假他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不出门,要么就爬到槐树沟沟底,一个人没命似地看书学习,天黑沉了才上来。村里开始有闲言碎语,有人说槐树村出不了大学生,之前出了一个那年从北京回来也疯掉了,有人说马耿强应该和马七天、马燕一样早早回来种地。这些流言当然进了耿强的耳朵,他恨那些嚼舌头的妇人,他上学虽然花了钱,但也是爹娘挣的,爹娘都没责怪他,其他人算老几。有时在沟底看书累了,他就躺马犟头屋子外的长椅上想这些事,那椅子是用两块槐树木板拼起的,刚够躺一人。

耿强怪自己命背,差三分就考上大学,那年班里有十一人考上了大学,三十五个没考上,其中就有他。老师也鼓励他复读一年,回到家里,娘更是支持他再考一次。反倒是爹,专门从县里赶回来,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虽然嘴上没说,耿强看得出,爹是心疼他的辛苦钱,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得他在工地搬砖大半年。

马七天也曾溜到沟底找过他,给他宽心。两个伙伴说了一下午的话,从马燕的未婚夫说到四月,又从四月说到尕娃。说到尕娃时,马七天认真地说:这个碎娃和他娘一样,坏心眼,啥事都告状,四月还是常挨打。耿强听了,默不作声,手掌摩挲在槐木凳面。

咋呢?马七天见他怪怪的样,问道。没啥,尕娃还小,知道个啥。他说。

猴精猴精的,三四岁的娃,啥话都会说,有时额看见都来气。马七天用气愤不平的口气说。

当后妈没几个好心肠的,还是额爹疼额,没有给额找后妈,要不额也和四月一样,受这些罪了,和那电视里演的一模一样,你说奇怪不?马七天望着躺在椅子上的耿强,耿强却没听他的话,只是应着声。

那天后,耿强就惦记着见见四月,想找他说说话。可那四月像有意躲他,一直没让他在白日里碰上。虽然两家只隔了三堵墙,自从发生了那事,爱美嫂就明明白白说过,让他以后少找四月,免得把四月带坏了。为这话,娘和爱美嫂大吵了一顿,两个女人骂架的声音,站在槐树沟外的柏油路上都听得见。当然,这事娘没有和他提起,是马燕在写给他的信里说的。从这点上,槐树村的人就是山里人,长大的女孩不能和从小耍到大的男孩走得近,会被长嘴的妇人说闲话,不好嫁人。即使在同一个村庄,两个年轻的伙伴,也要以书信的方式才能交谈。所以,那天马七天在沟底与他聊起马燕的事,他早都知晓了。

就这样,夏天过去了,他又回到学校,并且决定一个月回来一次,娘怕他饿着,给的钱也多了点,他挡了挡接了。

走时,他和娘说起四月,让她多照顾些,娘点头说:娃把娘叫婆呢,娘知道的,你好好读书,不要操这些心。

秋季到冬季,五个月时间一晃过去,中间耿强只回来过四次,只有一次在去学校路上与四月迎面碰上。四月正背着一捆硬柴爬上沟,看见他,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问道:叔——回学校去?耿强忙刹住车,从车上下来,走到四月跟前,说:嗯,下沟里捡柴去了?

嗯,就捡了这些。四月回头看了看背后的柴,说道。

重不?叔给你用车捎回去?耿强说着伸手掂了掂他背上的柴,心想还好不是很重。

不重的,额能背动,叔,你骑车回学校吧,天黑得快很。四月稚嫩的脸蛋红红的,抿了抿嘴,和他说。

好吧,那你小心些。耿强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心里觉得空落落,刚见一面就要走,说着骑上车,又朝四月说:那叔走了。

刚要走,他忽然想起来,腿撑地,回头问:今年读四年级了吧?

嗯,四年级了,叔,额走了,回去迟了额妈又要说了。说着,四月背着硬柴朝前走去,只能看见两只小腿往前走,树枝挡住了他的身体。

耿强思量了下,蹬上自行车,飞快地行驶在土路上,心想,再有两年就上中学了,上了中学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没人能欺负了……

想到这里,他哼起小曲,盯着眼前的路只管向前。

槐树村外新修了条水泥路,径直修到了槐树沟外的柏油路上,说是本来要修到村口,但通向村口的那条山路太窄,一边是沟,一边是陡坡,就作罢了。

这话都是马七天在过年时吹给耿强的,春节里的夜,兴亲朋好友喝夜酒谝闲传。马七天是几个人里唯一挣钱的,理应做起东,马燕也来了,还有另外两个与马七天交好的同龄人,几个人嘻嘻哈哈喝到深夜。马七天有些喝多,红着脸搂着耿强脖子,说:咱几个人里,就你命最好,书念得好,好好考,考上了大学伙计供你上,来,这是预付的钱!说着,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沓钱,往耿强手里塞。

耿强被他逗乐了,知道他喝多了,望着其他几个人说:要是拿了这家伙的钱,明早酒醒了,准来屋里要,还不丢死人,哈哈——

说完,一伙人都乐得笑起来,马七天也不管啥话,见大家都笑,跟着笑起来,边笑边举着小酒盅说:喝,喝不完不准回去!

好,来喝。耿强顺着他的话,悄悄把他塞过来的钱又塞回他的外衣口袋,马燕看见眼里,给他一个眼神,抿着嘴笑。

你笑啥,过了年就嫁人了,额指定回不来,嫁到别村可别忘记常回来看我们。耿强望着她说。

是啊,马燕得喝酒!马七天听见这话,兴致更高一筹,起身头凑到马燕面前,红着一脸青春痘的脸,笑嘻嘻地把酒盅给她手里送。

马燕从小就不示弱,二话没说接过来一口喝完。

好!这才是咱槐树村的女子!有势!马七天吆喝着……

几个人嚷嚷到马七天他爹喝酒回来,才被驱散,他爹说:赶紧回去,一帮碎娃,喝啥酒!

馬七天送他们到门口,看其他人都走远了,便凑到耿强跟前说:有件事,额和你说,你别说是额说的哦,说了额就和你翻脸。

好好,你说。他以为马七天喝多了,又要说什么酒话。

你知道四月为啥过年不在村里过么?他说。

不是说回他老家,陪他爷过年去了?耿强不解地问。

方爱美那女人骗人的鬼话!开水把娃脖子烫了,半个脖子都起了水泡,怕人知道,让李国庆连夜送回他老家去了!马七天说得一股子气,只盯着耿强的眼。

耿强听了,像中了邪,脑子一片空,但是眼泪却径直往下落,忽而嘴巴一咧,大声哭起来,搂着马七天的头,哭道:四月好可怜,好可怜啊——

耿强,小声点,别让人听见,好不好。马七天像是被他的哭声醒了酒,慌忙搂住他的肩,安慰他说。他觉得耿强的身子在发抖,抖得他一阵激灵。

哭了一阵,耿强平复下心情,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吸了吸鼻子,看着马七天,嘟囔着嘴说:你怎么知道的?

额看见的,那天晚上额干活把脚砸了,去镇上诊所,正碰见医生给四月处理烫伤,你不知道,李国庆看见额,吓得不敢说话,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算狗屁爹!马七天说。

李国庆告诉你是方爱美烫的?耿强问。

他傻啊?他说是四月从火炉子上倒水,不小心打翻水壶烫的,当额是傻子,火炉才多高,四月多高,水怎么能烫在脖子上?当人傻子,狗屁!他话说得咬牙切齿,听得耿强一把拳头砸在门框上,“哐”的一声!

你干啥啊!手砸坏了怎么写字啊!马七天忙抢过他的手,打开火机看了看,说:你看,都流血了,你发啥疯啊?

没事,破这点皮算啥,额要找方爱美算账去!说着,耿强就往前走。

你算个啥东西?!凭啥找人家算账?马七天着急了,忙死死拽住他。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样让他虐待四月?你知道四月从来村里就跟额亲,额看着他长大的,怎么能眼看着有人这么欺负他,这么糟蹋他,额——额心里难受啊,七天,额难受啊……说着,耿强又痛哭起来,头伏在马七天肩上,眼泪吧唧吧唧落在他脖子上,马七天也顾不上,心里只后悔不该告诉耿强这事。

忽然起了风,冬夜里的西北风在庄子里乱窜,袭进这俩青年敞开的衣襟里,更袭进了他们刚萌芽的青春里,像极了大人们说过的刀子。

整个春天,耿强都躲在学校不回来,一连三个月。娘以为他出了事,催爹去学校看他,爹见了他,觉得没事,就回来告诉娘。娘把爹大骂了一顿,骂他大老爷们缺根筋,儿子有心事都看不出来。

娘在电话里和耿强说:要不要回来,沟里的槐花都开了,养蜂人又来了,娘给你买了瓶蜂蜜,你回来带到学校化水喝,好吗?

耿强只是淡淡地应着,末了就一句:学习重,不想回去。

有一次娘急了,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自己哭,倒不怨儿子,说:强娃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娘知道,你肯定有心事,你爹是实心肠,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告诉娘,再大的事娘都能给额娃撑腰,好不好?

娘这一哭,把他的心哭软了。那周末,他就骑车回到村里。

马七天早早就得到消息在槐树沟外的柏油路上等他,看见他时,激动地捶了下他脊背,说:你真狠心,苦了你娘了,见额就问,知不知道你出啥事了。

没啥事,就是不想回来,走吧。说完,他蹬上自行车,马七天随后跟来。

上月四月回来了,一直围着围脖,额碰见他几次,他眼神也不看额,像变了个人,额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就一直也没问。马七天说。

嗯,知道了。耿强轻声应着。

那你打算问四月娃吗?他又问道。

额也不知道。耿强回。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直到一起到了耿强家里,才和他爹娘说了些闲话,马七天就借口走了,耿强送到院门才回去。

娘果然买好了一瓶蜂蜜放在柜子上,一点都没有吃,爹又买了些猪肉,在厨房里忙着炒臊子,说是做肉汤面给他吃。两个老人许久没见儿子,一脸的开心。看到这些,耿强感到内疚,后悔自己这么任性,三个月没有回家,错过了庄子的春天,又像是错过了春天里的爹娘。

夜里,一家人美美吃了一顿,吃完饭,他执意要帮娘收拾碗筷,娘答应了。母子俩借着15瓦的灯泡,在暗光里站立着,影子就映在土墙上,显得高大又威猛。娘,四月有常来家里吗?他忍不住问了句。

没有,说是在老家他爷那里染了水痘,两个多月才好,这才回来上学,看着瘦了,个子倒高了不少,你要是想娃,明就可以叫过来,把蜂蜜给娃分点,爱美那婆娘,舍不得给娃吃这些的。娘絮叨完,又说,你出去看电视去,剩下的额收拾。

耿强就出去了,却是回到自己房子,房子干干净净,套了新被罩,他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拉了灯,觉得有些亮,又起身拉了窗帘,这才又躺下。躺下,眼睛却睁着,他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这样,在学校里蒙着头睡,那样看不见光,不会从光亮里看见四月的样貌,直等困到自然睡着。

他听见娘和爹在隔壁屋子念叨他,他们的声音很轻,但是他还是听到娘叹气的声音,他怕听娘叹气的声音,那声音让他觉得不自在,像是没有办法解决她心里的忧愁。他心里想着很多事,比如马燕嫁到那边幸福吗?比如明天该如何见四月……

等他从梦里醒来,天已大亮。娘早已做好饭,他洗漱完吃过饭,就出了院子,朝方爱美家走去。他推门进去,看见尕娃在院子里耍水,尕娃也长大了好些,似乎不认识他,愣在那里看他。他问尕娃:你哥在哪?

正说着,四月从屋里出来,见是他,眼神里闪出一丝兴奋,朝他走近,说:叔回来了,额婆说你几个月没回来了。

他走到四月身边,看见他脖子上的围脖,看了眼忙转过眼神,盯着他的眼睛说:学习忙,有没有想叔?

嘿——想了……四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才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说:叔,你瘦了。

四月也瘦了,个子高了不少,馬上就长成小伙子了,来,和叔比一比。四月听见了,忙挺直腰杆,与他对面站了,比画着说:还和你差一头了,才到你肩膀这。他轻松地说道。

快了,四月肯定能长得比叔还高,想不想吃蜂蜜,你婆买了一大瓶,叔给你分一半。耿强故意睁大眼睛,望着四月的眼神说。

好,尕娃,你别乱跑,哥出去下就回来了。他朝院子里顾自玩耍的弟弟说道。

尕娃头也没回,应了声:好。

耿强又去摸了摸尕娃的头,说:等下你哥拿蜂蜜给你吃,好不好?

好。尕娃抬头笑着说。

于是四月随着他回到屋里,他找出一个小瓶子,用勺子舀了一小半进去,递给四月。四月接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瓶盖口沿,说:真甜。

你妈去哪了,好像不在屋里。耿强问他。

去地里了,叔,额先回去了,尕娃一个人在。四月说。

嗯。回去吧,先别给尕娃吃,等你妈回来问问再给吃。他叮嘱四月,因為担心那女人又责怪四月给她宝贝儿子乱吃甜食。

四月没跑出几步,回头问:耿强叔,下周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怎么呢?他说。

没事,额走了。四月迟疑了下,转身跑出院子,听见他在街上跑步的声音,耿强长吁了口气,站在院子里,看见娘正在墙根下看着自己。

娘见他看着自己,朝他走了过来,走近些,他看见娘的眼角流泪,忙问;怎么呢?

娘没事,娘没事,额娃是好娃,多好的娃——说着,娘用力抱住了他。

他两只胳膊伸在空中,不知道怎么办,这是长大后娘第一次这样抱他,他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腰上,用力抱紧她。

怎么呢,娘?他还是不解地问道。

你以为娘是瓜子,娘早就知道了,村里大人没有人不知道,你爱美嫂和李国庆吵架,把气撒四月身上,把娃脖子烫了一大片,早就有人从他老家传了信回来,连镇上医生都看不下去,给不少人说了……

说着,娘松开了手,抹了抹眼泪,看着他发呆的脸,接着说:你连续一个月没回来,额就觉得不对劲,去问七天,他开始不说,娘就哭给他看,他就说了。娘知道你跟四月感情深,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心里难受,娘几次电话里忍不住想说,都被你爹拦住了,你爹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说你心里难受,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娘没想到,额娃你竟然三个月不回来……

耿强听着,也早已默默流泪,伸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看四月,多乖的一个娃,脖子上的伤疤一辈子都在了,等娃长大了,可怎么办,唉。娘又叹了像昨晚那样的气。

说完,娘就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太阳已经很高了,照到他身上,热出一身汗。

马耿强的录取通知书是快递员专门送来的。

他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学,是村里十几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几日,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就连平时绷着脸的方爱美见了他也笑脸相迎。

四月就更不用提,一有空就来找他,有时还带着他的作业。

那个暑假的阳光,洒在槐树村的每一寸土地,就连槐树沟底的马犟头也破例爬上沟,来到耿强家贺喜,耿强连忙感谢他去年暑假在沟底学习时的照应。耿强家里经常会有村里的初中生、小学生带着作业来求他指导,他都一一耐心解答,娘一个暑假都没生过气,每天都开口笑着。

马七天也没食言,某天晚上带来五百块钱,说是他攒了半年攒的。耿强不接,他非要留下,娘就说那算借的,到时工作了让还。耿强这才接了,伙计俩又免不了喝了一阵,娘也就没说,任着他们自在。

开学前马燕也回了村里,领着她的新女婿介绍给耿强和马七天,新女婿倒是会来事的人,张口一个哥,闭口一个大学生地叫,马燕看着耿强的样,一本正经地说:大学生,以后干大事了可别忘了今天的人。

他敢!额第一个不饶他!马七天又喝多了,恼恼地说。

耿强只是赔着笑脸,说:这才考上大学,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有一点马燕你放心,你娃满月额一定回来,哈哈——马燕听了,急红了脸,站起来就要用拳头打他,他躲了几下她就住手了,她那新女婿也跟着哈哈直乐。

省城离得远,清晨四点娘就起来做饭,吃过饭,又听娘絮叨了一会,爹替他背着行囊,借着月光,两个人走出了村子。父子俩走了四五里的地,才到了有去省城班车经过的地,又等到六点多,才上了车。

车上有一小半都是去上学的大学生,没多久,一车人就热闹起来,互相夸赞着对方的孩子,大人们又递烟拉关系。耿强话不多,听着爹和旁人聊天,听得出他心里的喜悦。耿强觉得自己的喜悦过去了,对于未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与迷茫,想着这些,头靠着玻璃窗,一晃一晃地睡着了。

大学的新鲜劲没一个月就过去了,耿强还像高中时那般用功,教室里时常坐着固定的几个同学。一有空他就写信给马七天,大信封里会套小信封,让他转给四月和爹。他在信里鼓励四月努力学习,一定要走出山里,又和他说些好玩的事,希望他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兴趣。

这样的日子一晃半年就过去了,耿强一考完试就拎起包往车站赶去,他觉得自己太想念槐树村的一切,甚至到他打算一回去,就要在槐树沟里溜一圈,脚踩那满地的枯枝干草,如果运气好还能遇见一只笨松鼠,手刨出它刚藏起的核桃。他想马七天大大咧咧的说话声,想娘的手擀面,想小四月。

回家的路又四五个小时,班车在路上停停靠靠,下车他照例又走了四五里的地,到村里已是深夜。村里只有一部电话,是开小卖部的牛嫂家装来赚钱的,他觉得自己能赶天黑到家,就没打电话回来说。他敲了会儿门,爹娘睡得熟,没人应声,倒是把五十多米远的马七天叫醒了。马七天拉开大门,侧头朝黑暗里问:谁啊?

额,耿强。他听出了七天的声,答应着走过去。

马七天高兴极了,忙喊:咋这么晚回来,你快进来,额没穿衣服,冷。

于是这一晚,他和马七天说了不少话,就一起挤在他那张一米二宽的钢丝网床上。马七天之所以能听见他的敲门声,是因为全村只有他家这一间小房靠外墙建着,本来是用来放杂货的,他因受不了他爹的呼噜声,就清理出来,成了自己独居室。

他们理应会说到四月,一说到四月,马七天就来了精神,他起身坐在床上,披起棉袄,冲着黑暗的那头说:四月现在变了,额听马燕她碎兄弟说,上个月在学校一个六年级的大个欺负四月,四月拎起板凳就砸了过去,人倒没砸出啥毛病,就是把那碎怂吓得尿裤子了,呵呵……你说四月厉害不?马七天讲得津津有味。

还有这事,看来——看来四月是真长大了,方爱美还打四月不?耿强想了想问。

打还是会打,听说四月开始躲了,一次四月在庄子跑,她在后面追,追不上,村里的人看热闹,唉,就是回去不给娃吃饭,那倒没事,你娘会偷偷给娃吃的,你娘真是好人啊。马七天说完这句,就放下棉袄,躺了下去。

两个人又唠了一阵,马七天就先打起了呼噜,耿强也困了,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娘先怪自己睡得死,又骂爹耳朵被堵了,听不见儿子敲门。耿强只是笑着看娘说这些话,他喜欢看娘说话的表情,再狠的话从她嘴里出来,都像是她故意那样说。娘见他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他耳朵,說:瓜娃,怎么这么盯着娘看。

村主任家新添了彩电,过年这天,邀请村里的人都去看,DVD放的全是香港的电影。

耿强没去,他已在学校里看过了那些片子,索性坐在热炕头拿出没看完的小说看。四月进了屋里,他都没发现,直到四月“呀!——”的一声吓唬他,他才看见了四月。四月又长高了不少,胖了些,脸蛋照旧冻得生红血丝。他穿了一身新衣,开心地望着他叔:叔,你回来也没来找额。

他听了,伸手摸了摸四月冰凉的脸蛋,说:哪有叔去找你的道理,你是不是得先来看叔,对不?其实他心里想,去找你又怕你妈生事,说叔把你带坏了。

四月毕竟是孩子,被他这么一说,刚才的劲头没了,腼腆地笑着,说:叔,你刚看啥书?

他把书递到四月手里,示意他上炕上来。四月脱了鞋上来,与他并排靠墙坐着,盯着封面五个大字,小声念道:《平凡的世界》,叔,这书名啥意思?他抬头看着耿强问。

平凡的世界,意思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都是平凡的一个人,踏踏实实过好自己这一辈子,四月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世界。耿强想努力解释这五个字的意思,说完,觉得自己说得可能不对,又说,这只是叔的理解,等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理解,到时咱俩再讨论好不好?

好,叔,你说尕娃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世界?四月说道。

可以这么说,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是主角,其他人都是自己眼里的人,尕娃长大了也一样。耿强一边说,一边心想,四月真不简单,问出这样的问题,要问倒他了,忙说:来,咱不看书了,也去村主任家看大彩电去?

四月听了,忙下到脚地,穿上鞋,手理着新衣服,跟在耿强身后,聊着不打紧的话,朝村主任家走去。电视被村主任搬到院子里,围满了人,外面光亮,电视看着不清楚,小孩子们围坐在最前面,耿强示意四月也坐前面,四月执拗不去,嘀咕说:额不去,那都是碎娃们坐的。

四月是真长大了。耿强站在他身后这么想,顺着他围脖的空隙,看见那些烫痕,一大片顺着脖子流了下去,特别是他伸脖子时,看得更清晰。耿强鼻子一酸,忙伸手捏了捏,低头和四月说:你在这里看,额先回了。四月“嗯”了一声,沉浸在了电影的情节中。

路上人不多,耿强顺着村庄往出走,一直走到下槐树沟的小路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抽烟,是大学室友硬拉上他抽的,有过几次,他烦躁时就抽一根。他舍不得花钱买烟,一盒三四块钱的烟,总让他想起爹在工地流的汗水。他一边抽烟,边顺着小路往下走,眼睛寻摸着有没有小松鼠,他喜欢这小家伙,机灵可爱。烟抽完,使劲在树干上压灭,又不放心,拿着烟蒂在手里,走到沟底才扔掉。

马犟头春节也不出沟,这像他的专权一样,被槐树村的人认为是理所应当。他幼时问过娘,为啥有人要住槐树沟底,一个人不孤单么?娘那时正在太阳下捡豆子,瞥了他一眼,起先没准备说,好像想了会儿又愿意说了。马犟头按辈分耿强应叫他叔,娘说她嫁过来时他已经住在沟底,那会儿爷爷还活着,娘忍不住就问了他。爷爷告诉娘,说是有一年马犟头的媳妇拉架子车从地里往回拉麦,儿子也坐在架子车里,遇上夏天突下暴雨,结果走到槐树沟上面,路滑,连人带车都掉沟里了,因为雨大,没人上路,等雨停了村里人发现时,母子俩都死了。马犟头是手艺人,会做家具,那天正好去别的村里做活,回来后整个人都瘫了,坐着那路上哭了一晚。后来他就花钱找人在沟底盖了房子,听说盖完房给工钱,没有一个人愿意要。听到这,耿强问了句:为啥不要工钱。为啥要工钱?娘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因为你犟头叔说要守在沟底,防止再有人跌下去没人知道,困死了。

耿强已经走到马犟头的屋前,他看见他早也在窗口看着他了。见他走近,知道是来找他,马犟头就出了屋,脸上堆着笑,说:大学生下沟来看老汉了,稀客,稀客啊。

叔,过年好。耿强问候了句。

马犟头被这么一称呼,脸上笑容更多了,忙说:来,进屋,外面冷。

屋子不大,就一个热炕,空地有张木桌,靠窗户盘了口土灶,屋里堆满了物件。耿强不是第一次进这屋,却是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这屋。

马犟头已倒好了热水,又从桌子上的茶叶缸里捏了一撮茶叶放进去,递给耿强,说:叔这里简单,也没有啥好吃的给额娃吃,喝点热茶暖暖。

好着了,叔,好着了。耿强客气地应着,忙抿了一口热水。

怎么想着下沟来呢?马犟头拎起自己的黑茶缸,喝了口水问。

也没啥事,就想着来树林看看,半年没见这片林子,怪想的,嘿嘿……耿强答道。

想了好,说明额娃不忘本,以后上了大学分配工作,不要忘了咱这些乡亲,唉,都是好人啊。他叹了口气,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耿强吸了吸鼻子,从他屋子的窗子往外看,正好能看见一条弧形的白线,那就是沟上面的土路,他说:叔,听说去年尕娃从上面跌下来,你是先发现的?

嗯?怎么想起说这个,是额看见的,“欻”的一声,额就知道东西跌下来了,忙往上爬,看见一个碎娃架在树杈上,额一个人够不着,就上沟去村里招呼人弄下来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地,也不知盯着哪里,聚精会神地说着。

四月当时也在?他淡淡地问。

对啊,四月娃就在路上站着,吓得叫唤起来,把娃吓坏了,唉,后来爱美那婆娘,打娃了,不该打娃,碎娃么,谁还不淘气。说完,他从炕沿起来,在小桌子下翻了阵,两手捧着核桃,递给耿强,耿强忙接着,嘴里直说谢谢。

两个人一边砸着核桃吃,马犟头说他没去过省城,问了好些话,耿强一一回答他,听得他直乐,说:真有女子给你吹口哨啊?哈哈,没哈数了,哈哈哈……

槐花开了又落,三年过去了。

马耿强长成了大小伙,有两个暑假没回槐树村,在学校附近找了家教,与一起打暑假工的几个同学住在宿舍里。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省城的环境,有时一个人背着挎包,在大街小巷里溜达,他好奇的东西多,自然乐趣也就多。

学业上他拿了两年奖学金,虽不是最多的,也让娘在亲戚们面前骄傲得不行。过年回去,家里来的亲戚更多了,娘说这些人都是白眼狼,看见强娃有出息了,就来攀,以前过年咋时常不来,嫌咱这里远,山路不好走。

爹听了就笑,说:那还不是你娘家的人势利眼。

娘听爹这么一说,不愿意了,又把矛头指向爹,说:额娘家人不行,额承认,你老马家人也就那样,那年强娃复读没钱,问他姑借钱,说没有,借了二百打发了,连七天都不如,人家七天还是个外人了。娘开始像所有女人一样,揭开了旧事老底。

耿强就只是微笑着脸,看着老两口斗嘴,他心里知道,他们嘴上斗斗,心里却不留事,哪个亲戚来,都是好生招待。不过他还是说了句:娘你说错了,马七天不算外人,那是额好兄弟。

额娃说是啥就是啥,是娘说错了。娘听了笑着脸说,说完看着爹,撅了噘嘴。

日子长了,耿强和马燕间的信少了,知道她生了一女儿,信里她透露出婆家对女孩的轻视。耿强就安慰她,城里不一样,等女儿长大了,环境就变了,不用操心这些。马七天的信来得比马燕多,说他在县上谈了一对象,她爸是教师,都见过家长了,等他年龄到了就结婚,已经订了婚。耿强就恭喜他,又问了些关于四月的事,马七天说他也很少碰见四月,时常在工地住。其间四月也在马七天的信里捎过一封信,说过了暑假就上初中了,学习不好,念不进去,家里活又多,有点不想上学了。为此,耿强写了长长的三页信纸给他,鼓励他一定要努力上学,只有上了学,才能走出槐树村,从山里出来,过好日子。

前两年春节回来,四月都去了老家爷爷那,没有见着,只从娘的嘴里知道,四月又长高了,差不多和他长得一般高,又说四月现在厉害得很,没有人敢惹,脾气大很,连方爱美都不敢轻易惹。

他听了,嘴上说好。

娘听了立马黑着脸反驳他:好啥?一个十几岁的碎娃,干起仗来拾起啥就是啥,听说上次把南面村里一个男娃头打破了,就用教室后面的水桶砸的,吓人很这娃现在,就像那青杏一样,吃不得!娘说完,顿了顿又说:唯一好的就是,娃不再受欺负了,至少爱美那婆娘不敢再那么打娃了。

耿强听到这些,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想找四月谈一谈,却一直没碰上。有时在村里遇见爱美嫂,她会主动和他打招呼,身边跟着尕娃,尕娃也长大了,上了学,听她妈的话,叫着叔。耿强也就礼貌地回叫她嫂子,好像之前的那些事,两个人都已忘记,只有当下和气的关系。

回到学校,耿强一边忙着毕业的事,却依旧惦记着四月。一天傍晚,他估摸着时间,在公话亭拨通了村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一听是他打来的,很意外,又听他说要找四月,忙差儿子去叫四月。一会,四月的声音出现在了电话那头:耿强叔。

他好久没听见四月的声,竟然有些听不出了,声音明显老成了些,问:四月,学习怎么样,也不给叔回信,过年回来听了些事,脾气现在这么大了?

四月有些不好意思,说:听谁胡说了,没有脾气,还是那样。

你婆能胡说么?他说。四月听了没吭气。

叔知道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学一定要上的,考上高中,再考大学,你别怕,等叔工作了,学费啥的给你出,行不?他尽量说得小心,生怕触了四月哪根敏感的神经。

嗯,额知道了,叔,你说的话额都记得,额会好好念的。四月在电话里说着。

耿强听了,松了口气,又聊了些轻松的话,说是这个暑假回去,到时带四月来省城里玩几天。四月听了,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好,怕他不回来,又说:叔,今年你一定要回来,都两个暑假没回来了,怪想你的……

还算有良心,知道想叔,还写不写信了?他问。

写呢——四月喏喏地应着。

这次通话后,耿强的心安了不少,他担心青春期的四月在学校闯祸,或者又和爱美嫂干仗,男孩总懂男孩的心,有时火气上来,不管不顾的。

当然,他也有时会打电话给娘,娘电话里不会说话,只是嗯著听他说。娘说马七天找人改了户口上的年龄,打算娶媳妇了。他听了诧异,问:不就再等一年就够了,改啥?

你看马燕的娃都快两岁了,村里不像城里,都早早结婚了,等你大学毕业了,也快找个媳妇结婚。娘说起这个,在电话那头直乐。

他就怪娘乱说,说这些话时,他总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每次电话都会问到四月,娘也不多说,就说四月好着。

六月的一天,宿舍楼下开公话亭的人,夜里突然跑进耿强宿舍,说:谁叫耿强,你家里来电话了!

他正在泡脚,听了忙穿上拖鞋,跟着一起下楼,电话里娘哭着说:快回来,你婆殁了。

第二天傍晚耿强就回到村庄,大伯家的门前已挂了白。这让他想起那年马六哥死后的场景,看见这一幕,他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娘从院子里看见他,忙拉起他回到屋里,穿好孝衣,这才回到婆的尸身前磕头。

婆是个哑巴,一辈子没有和耿强说过话,说是一生下来就是哑巴。因为不能说话,耿强记忆里很少有她的影子。婆又是小脚,时常不出门,从村东走到村西,都需要一阵子。他跪在灵前,学着大人的样,大声地叫喊着“婆——婆——”,再抬头看她被黄纸遮住的脸,胸口一沉,眼泪不断。

丧事忙了五六天,第七天起灵,他和其他孝子一样,肩扛着拖拉机前的白绫往前走,经过槐树沟那段路时,他脑子里又想起马六哥的丧事,仿佛就在昨日。

借着这次丧事,他见到了四月。

果然四月长大了,额头起了青春痘,因为是夏天,他敞亮着脖子,脖子上一大片的烫疤露在外面,只是颜色比原先浅了些。他见了耿强,强装起老成,双手插进裤兜,挺着腰杆走过来,轻声叫了声:叔。

不认识叔了?他逗他,伸出胳膊搭他肩上,走近比画了下,说:都和叔一样高了,就是瘦,多吃点,壮实起来。耿强说。

嗯,就长个子了,叔,你啥时走。四月问。

丧事完了就走,明年就毕业了,很多事,你呢,有好好学习没,有女朋友没?他继续逗着说。

叔你说的啥话么,额才多大点……学习还行,你放心,额努力学着。四月忽然有些脸红,低下头说。

也别再打架了,听说你厉害很,拿铁桶砸人?耿强弱弱地问。

那是他活该,该打。四月肯定地说。

他干啥事呢?

他骂额没娘养,又给额起难听的外号,额才打的。看得出,四月提起这事,眼里还露着气愤。耿强盯着他,他也盯着耿强,眼神里没有闪烁。耿强心想,四月的自尊心出来了,也到了年龄了。于是说:就是该打,不过以后下手得轻点,万一打出毛病了,你爹要赔钱的,你不心疼你爹么?

嗯,叔你说的额都知道,记下了。四月认真答应道。

那次谈话,更像是两个相知的年轻人交心,后来耿强回到省城,想起四月,就想起那次的谈话,他想起娘说的话,四月现在就像未成熟的青杏,味道烈,酸牙,不能碰。

十一

说好的暑假回槐树村过,因为婆的丧事刚刚回来过,娘就在电话里说:暑假就别回来了,明年就要毕业了,早点打点,争取分个好单位。

耿强就实话告诉娘,可能从他们这届开始不再分配了,得自己找工作。

娘在电话那头听了,半天不出声,末了只说:那可怎么办?

娘你别担心,国家会有政策的,只要学到本事还怕找不到好单位,是不?耿强试着安慰娘,即使他自己心里也没有主意。

八月份时收到一封信,四月写的。这次四月写了两页信纸,不知从哪找来的彩色信纸,写得很认真。信里说过了暑假就升初二了,爹给他买了辆自行车,数学没考好,学不进去,语文倒可以,又写到马七天的新媳妇很漂亮,还给他给了红包……耿强看着信,脸上露出笑容,想着这再也不是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四月了。

耿强在回信里鼓励他学习,又道歉不能回家带他来省城玩,许诺明年毕业了一定带他来。又写了信中信给马七天,祝福他新婚,说了些歉意的话。

他开始忙毕业论文,又和社团认识的一女孩谈对象,忙忙乎乎又到了年底,所有的事情才松了口气,政策也明了了,说是今年他们这届还是包分配,从下届开始正式自主择业。同学们都很高兴,下馆子的下馆子,聚会喝酒的在宿舍里高歌,有一个礼拜,整个校园里都是这种气氛。耿强和女友却有了意见,原本找工作说找一起,但是又能分配了,女孩家里有些关系,说回原籍工作,耿强不愿意离开,打算就在省城里工作,离家近些。为此,闹了一阵矛盾,后来两个人想通了,何必纠结这些,能走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在一起的这些青春,不浪费就好。

一日,下了大雪,宿舍里的人都没出去,缩在床上打扑克。宿舍门突然被推开。耿强!你家里电话,快!楼下开电话亭的男子喘着粗气说。

他一听这语气,从床下窜下,外套也顾不上穿,蹬上鞋就往楼下跑。

接了电话,“喂”了一声,听见是爹的声音,说:强娃,快回来,四月被警察抓走了。

啊?为啥事?他本能地问了句。

别问了,回来了再说!爹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还掫着电话“喂喂”叫了几声,那男的说:别说了,那边挂了。

他说了声谢谢,忙上楼穿了衣服,东西都顾不上收拾,撒腿就往外跑,校园路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铲,几次他差点摔倒,引得路上的人都回头看他。

一路奔波,回到村里时天已大黑,爹一直就等在路边,手里打着手电筒。见了他,给他拍去背上的雪,叹了口气说:先回家。

父子两个人一路无话,路上的积雪到了夜里生了劲,踩上去咯吱地响。耿强心里反倒不着急,他想不管啥事,已经发生了,只是看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路小心踱着步走过沟上的路回到屋里。娘见了他,只说了句“回来了”,他应了声,娘就去厨房端了汤面过来,递给他,说:在水里一直热着,趁热吃,吃完再说。

他就尻子搭在炕沿,一口气吸溜吃完,娘接过空碗放在木柜上,娘看了看爹,再看着他说:尕娃死了。

啥?耿強一路猜了不少可能,可这四个字让他脑子再次一炸。

尕娃死了,从沟上面一直跌到沟底,摔死了。娘重复了一遍,垂头丧气蹲坐在脚地的矮凳上。

爹又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吸了起来。

不小心滑下去的?耿强试着问。

不是。娘没抬头。

是啥嘛,娘,你要急死额。耿强急了,走近娘跟前,大声问。

四月推下去的。娘吞吞地说了句。

可他听清楚了,他甚至刚才就猜到了,要不四月怎么会被警察带走。耿强觉得自己腿软了,当下就走路摔起跤。爹忙起身扶住他,扶他到炕沿,搀他坐住。

屋子里三个人都不说话,静得出奇。谁家的狗却一直在叫唤,嗷嗷地叫。

为啥吗?半天,耿强问。

四月还没有说,警察来了四月一句话都没说,你爱美嫂说昨天屋里丢了五十块钱,她问四月拿没有拿,四月说他没拿,又问尕娃,尕娃却说是四月拿的,她就拿挑水的棍打了四月几下,四月就跑开了……然后四月就记仇,今早把尕娃带到沟上面,一把推下去了。娘说。

耿强听了娘说的这些,大喘着气,牙齿咬在嘴唇上,攥着拳头,没有话说。

谁看见四月推了尕娃?四月不是啥话都没说么?过了一阵,他说。

你犟头叔看见的,是他跑上来报的警。爹说道。

哦……耿强的心一下子凉了,这样一说,事情好像都明白了。

那一夜,他没睡着,眼睛直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听着上面老鼠的窸窣声,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那个蹲他跟前吃饭的三岁小孩,那个当他跟屁虫的四月……想到这些,耿强的眼泪湿了枕巾。

第二天天亮,三口人话都少,吃过早饭,耿强和爹在路口等上班车去了县上公安局。消息传得很快,班车上的人已经议论开了,他把头侧向窗外,开着窗,风刮在脸上生疼,只是想避开那些闲言。

到了公安局,说明来由,起先不让见,不是近亲属。县城小,彼此都有联络,爹竟然有熟人,半天,管事的警察出来,又问了些话,就带他们进了一间房里,四月坐在椅子上。看见是耿强,眼神直躲。

四月。耿强叫了声,朝他走去。

你来干啥?你来干啥?额不想你来……四月说着哭了起来,把头埋在两只胳膊间。

四月,你不想叔?耿强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回头看了看那警察,说:能不能让额和四月单独说说话。

警察听了,思量了下,说:注意安全。

他又回头看了看爹。

爹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警察出去了。

四月,你抬头,叔看看,他们打你没?耿强手摸在四月手腕上的手铐,眼泪哽咽而出。

四月只是哭,耿强就搂着他的肩,一把一把使劲捶在他的后背,嘴里说:你不该那么做,你不该,以后可咋办?

叔侄两个人哭了一阵,耿强坐直身子,把四月的头抬了起来,又替他擦了擦鼻涕眼泪。

脸上的伤,是警察打的?他看着四月脸上的红血印,问。

不是,额妈打的。四月说。

你和叔说,尕娃是你推下沟的?他盯着四月的眼,一动不动。

四月侧过了头,点了点头,没说话。

到底为啥,尕娃还是个碎娃,唉,你让额怎么说……耿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叹气。

为啥?都问额为啥,那年尕娃自己要爬沟里耍,额拉不住,跌了下去,额妈说额要害死她娃。额脖子上的烫伤,叔你怎么没有问过到底咋回事?那天晚上额在炉子蹲着暖手,尕娃非要闹着自己拿水壶,刚拿起来就掉了,额伸胳膊去接,就倒了额一脖子,后来额妈背了黑锅,这次明明是他偷了抽屉里的钱,非要说是额偷的,你知道额妈怎么骂额吗?她说额是贼,长大了就是个大贼!四月讲这些事时,一直盯着对面墙上的镜子,像是在對他自己说话。

耿强呆坐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道理,现在却不知道用哪些话来接,两只手无力地抓着头发。

沉默了一会,四月先开了口:额没有想把尕娃摔死,就想他像之前那样摔下去,吓一吓,没想到……耿强叔,额知道你一直对额好,额一直把你当亲哥一样,虽然叫你叔,但真的把你当哥一样,你不用管,判刑坐牢额都认了。

四月——耿强又没忍住眼泪,扭过头去。

十二

四月后来进了少管所。

耿强在慌乱中也毕了业,分到了县里教育局。而随着毕业他和女友也分了手。到县城报道那天,是马七天骑着新买的摩托车送他去的,顺带又去了少管所看了四月。

四月的状态挺好,他依旧鼓励四月在里面好好学习,接受教育,四月嫌他啰唆,打趣他老了话更多了。耿强就假装要揍他,他也不躲,一脸的笑容。从里面出来,马七天高兴地告诉他说:额媳妇怀孕了,可能是双胞胎。

真的?你怎么知道是双胞胎?耿强好奇地问。

医院里熟人,让看过了,说差不多就是了。七天一脸的幸福样。

好,生下了认额做干爸!耿强说。

你糊涂了啊,按辈分娃把你叫爷啊。马七天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才想起,马七天打小就嘴硬,没叫过他叔,他叫他爹哥,是这个辈分。他就踢了马七天一脚,说:等你娃生了,娃叫额爷,你叫额名字像话吗,你也得叫叔。

马七天笑哈哈地说:等生了再说。

耿强就由着他,两个朝着教育局的方向驶去。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教育改革,耿强忙得不可开交,干脆就在县上租了房子住了。有时娘也会过来给他改善下生活,顺便洗洗晒晒。又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人,他又是大学生,个子高,人长得也不赖,没多久,就相中一个县高中的老师。从此,耿强觉得自己的日子也算步入正轨了,也心里算计着结婚生子的事。

只是有一样,他早早就和这个未婚妻说了明白,他告诉她,等四月从少管所出来,不管他妈和他爹管不管,他一定要管的,只有接受这个,他才和她继续谈。

没想着这个叫张兰的女孩,一口就答应了。她还告诉他,媒人说了些关于他的事,她家里人也打听了些事,倒让她觉得耿强是个善良又靠得住的人。

耿强听过,觉得真是找对了人,两个人相处起来倒更坦诚,感情也越发深,成了教育局和高中有名的模范恋人,眼红了不少年轻的男女。

耿强照例每个月去看四月一次,起初张兰也要去,他怕四月见生,后来和四月说了,四月倒怪他,嚷着要看婶子。后来就一起去了,四月和张兰相处得也不错。

半年后,耿强与张兰结婚,满村子都是来庆贺的亲戚。

巧的是,那几日马七天的媳妇预产期,他没有来。马燕领着两个孩子来了,两个女儿。张燕趁人少和耿强说,她快被婆婆逼疯了,婆婆还让她生个。计划生育那么严,再生不好办。耿强听了说。额怕的不是这个,额是怕再生个女孩,可咋办?马燕皱着眉头问他。他也没有主意,转念一想,说:这事以后你问张兰,你们女人的事就该问女人。说完,他呵呵地笑。

刚娶进门就拿媳妇挡,没出息。马燕数落他。

他才不理马燕的数落,与他同龄的一帮人里,就只有马燕这个女子一直跟他有往来,其他的,结了婚就断了联系。他知道,他与马燕、马七天那是哥们的关系,不用生分。

婚后,耿强在县上重新租了一间大房,把爹娘也接了过来同住,只是她老两口住了一段嚷着要回去,说住县城没有槐树村、没有山里舒坦。他拧不过,就送回去了。

马七天的媳妇果然生了一对龙凤胎,把他高兴坏了。耿强一直记得上大学时他给的钱,和媳妇张兰说过后,凑了一千块钱红包,一个孩子五百。马七天见了,嫌多,推了一阵就接了,嘴上说:知道娃他爷和婆挣开工资了,给额娃留下,也考大学用。说完,乐呵呵地笑。

他媳妇听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耿强和张兰,说:七天最没正行了,娃才多大,就说上大学的事。

听着一屋子的人跟着乐。

十三

耿强在县里工作一年多时,临近春节给娘打电话,娘说:你爱美嫂子疯了。

他愣了愣,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出事后,说她一直在娘家。他问:怎么疯的?

前几天李国庆才从她娘家把她接回来,路上看见谁家小孩都笑着说:额家尕娃,额家尕娃……唉,遭罪了。娘叹着气,听得出,娘又替别人的遭遇伤心了。

额知道,哪天额抽空回去下。

屋漏偏逢连阴雨。

耿强心里惦记回家的事,心里又想要不要告诉四月,和媳妇张兰商量,她也没主意,最后说先去看看四月,探探他的口气,毕竟四月已经长大了。

到了少管所,管事的已经记得他了。见了他,眉头一沉,说:上月李四月出事了,干活机器倒了,他去扶,把小腿砸断了,加上之前有旧伤,医生说好不了了,以后会有些瘸。

他一听,顿时就冒火,气得说:你们怎么照顾孩子的?你们这要赔他一辈子!

你嚷嚷什么啊?再嚷嚷出去,国家自然有政策,还要不要见了?!管事的警察也来了气,张兰连忙劝他,又给警察说好话。

见到四月,他腿上还绑着石膏,看见耿强,微笑着脸。

耿强盯着他的腿,生气地说:就你逞能,机器都敢去扶。

咋能不扶,不扶就把底下蹴著的人砸死了。四月说完,像没事一样,转脸笑着说:叔给额带好吃的没?

张兰一听,忙从袋子拿出一袋鸡腿,那是她来时刚煮的。递给他。

鸡腿啊?刚刚好,补补额的小腿。四月接过来,调皮地说道。

耿强被他的话逗乐了,伸手捶了下他肩膀,说:又高了,比叔都高了。

四月不接他的话,顾自啃起鸡腿。

他给了张兰一个眼神,意思暂时不说他妈的事,三个人又说了阵话。

没过几日,耿强就约好了马七天,坐他的摩托车回到槐树村。

他去敲方爱美家的门,门开着,李国庆在里面喊:谁啊,进来吧!

进到院子,李国庆正在给方美丽洗头发,她一直傻笑,嘴里嘟囔着不知什么话。

他放下手里带的东西在窗台,走近了些,说:要不要带到县上医院看看?

看过了,市里都带去了,医生说是心理病,看不好了,唉,你哥这一辈子命苦不,先殁了一个老婆,又殁了一个娃,现在老婆疯了,一个娃还在少管所……耿强听着,也替他难过,嘴上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聊了一阵,他就出了门,走到村子里,不自觉地朝槐树沟走去。

站在上面往下看了看,顺着那条老路往下走了去。

走到马犟头的屋前,他在睡觉,敲了敲门,他醒了。看见是他,忙让进门。

耿强发觉马犟头老了许多,没了那股生气了,眼皮耷拉着,说话也喘着气。

他说:叔,要不要搬沟上面去住,你看你一个人,多操心的。

他听了,直摇头,又从炕上下来,给他倒水。

倒好水,递给耿强,站在地上,看着他,像有话说。

叔,你坐下。

他像是没听见,眼睛左右转动,嘴巴努了努,说:你不要怪叔,额看见了,不说心里难受。

你说啥?耿强没听清楚他的话。

那天额从窗口看见是四月娃把尕娃推下来的,额急忙出去,迟了,头摔在大槐树墩上,救不下了。

耿强听出他说的啥事,低头喝水。

额不想害了四月娃一辈子,可是额看见了,明明看见了,不说,额老汉对不起人,对不起自个的良心,强娃,你懂不?马犟头就那样望着耿强,双眼充满期待。

叔,你做得对,额不怪你,没有人怪你。他从炕沿下来,扶老人坐上去。

不怪额就好,不怪额就好……

又过了一春,张兰生下一个女儿,问耿强起什么名字,他看着窗外的院子的杏,那杏正长得熟。

那就叫马杏吧?

杏?不好吧?

好,就叫杏。

栏目责编:许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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