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视野里的《长安》
2022-05-30王亿萌章涛
王亿萌 章涛
长篇工业题材小说《长安》是阿莹于2021年推出的最新力作。小说引人瞩目地采用了“国家”与“个体”的双重视野,一方面力图呈现军工工人在国家变革中的心灵冲击,另一方面又批判性地将国族话语融入人学立场,于历史远景中反思“国家—个人”的关系。笔者认为,正是这种双重视野,使得《长安》不但具备了同类型小说宏大叙事的特点,又能在历史的纵深中,表现人性本身的复杂,也因此,这部小说才会被誉为“中国社会主义重工业的创业史”。
双重视野的书写
首先,作者清楚地认识到,在军工工业建设初期的特定历史语境下,将国家视野引入文本有其必然的合理性:立足新中国发展战略,加快军工工业建设是国家意志必须发出的号令。从八号工程建立之初首长深沉的托付——“那位江南人拍拍他的手背微笑着说:争气啊!”到研发试验时期一道又一道加快进程的军令状——“务必三个月结束工程建设,年底生产出合格炮弹,支援解放军即将开展的军事活动”;绝密任务“不准记录,不准传达,抓紧调运装备”的命令更是体现国家意志的保密性与紧迫性。军工工业百废待兴的亟切性渗透到具体工作中,成了隐性的国家话语,指导长安八号工程高质量、高速率、高水平完成。
但阿莹并没有因此忽略个体的声音,当小说人物遭遇不合理的对待时,他同样表现出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比如,在忽大年陷入周遭人的否定中时,阿莹就细腻地刻画了他的郁闷与烦躁,并以“似乎能提振精神的,只剩下一颗老兵的良心了”表达其对忽大年苦难处境的同情。阿莹充分调动自己的情绪以描摹军工工人的人生沉浮,生动的叙事时刻牵动着读者的心弦。
以个体的声音为经,以国家话语为纬,《长安》的独特之处,正在于阿莹在双重视野的叙事结构下为两者找到了联结点:军工工人的叙述主体自然联系起了宏大的家国主题;而细致入微的心理和行动描写,则令人物呈现出更为鲜活、生动的一面。基于这种双重视野,读者也得以真正触及历史的内面,进而随着作家的笔端,自觉展开对“国家”与“个人”关系的思考。
矛盾中前行的曲折历程
有意思的是,恰是这种“国家”与“个人”的双重视野,构成了小说矛盾的根源。换言之,由于阿莹既肯定国家政策的正确性,又不想否定每个军工工人个体经验的合法性,于是其笔下的个体声音与国家声音必然形成多方面的冲突。但是,作者并未就此将两种声音分立于隔绝的两端,事实上从小说内容看,矛盾的声音在军工工人的自我安抚与社会调和之中趋于中和,从而实现价值增值。
《长安》中国家意志与个体意志的冲突主要体现于工业计划滞后性、呆板性与前线生产紧迫性、灵活性的矛盾之中。作为军工企业的负责人,忽大年为加快生产进度屡次冲破国家计划的规定,如当涵洞漏水影响生产时,他因急于抢险而导致人员伤亡,被暂停厂长职务并下放劳动。此后,这样的风波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忽大年陷入消沉情绪之中。但钱万里推心置腹的交谈、成司令的帮助使忽大年反思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并认识到在新中国探索发展阶段,国家与个体之间必然存在客观矛盾。最终,在前一代革命者“大我情怀”的鼓舞下,忽大年冲破了“小我”的桎梏,以破釜沉舟的心态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献给了国家火箭弹制造,实现了个人与国家的共鸣。
动荡社会的政治替嬗折射于个人身上,军工工人们既是历史进程的参与者,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思者。在宏大历史声音的催化下,个人的声音在激烈的辩驳中更加丰满,其内省意识折射出“人”的主体意志。正是军工工人在与国家的矛盾之中所历经的坎坷与不公,以及其对国家制度不合理之处的反思与无奈,使其痛定思痛后仍以“大我情怀”报国的行为更令人震撼。作者对军工工人的真实状摹,激起了读者内心的审美认同,满足了读者对新中国军工工人的想象,从而实现跨越时空的共鸣:
军工人有着与普通人一样的欢喜和烦恼,需要和普通人一样的柴米油盐,他们跟共和国一样经历了种种磨难,即使个人蒙受了难以承受的屈辱,即使心爱的事业跌入了谷底,他们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始终不变。
正是军工工人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碧血丹心使得个体声音与国家声音在经历矛盾冲突后最终趋于“同频共振”。在双声复调的强大共鸣中,阿莹的小说得以褪去苍白单薄的形式化政治表皮,呈现出厚重、深沉的质地,表里相融、声情合一的叙述使得这篇小说迸发出震撼人心的辉光。
军工精神的血脉赓续
如有些评论家所言,“二十多年处于军工一线的职业生涯使军工情结已深深地渗透到他(指阿莹,作者注)的血液之中,因此,他对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关切、思考和担当,几乎是一种本能和习惯。”为更好地塑造军工建设者的形象,阿莹必须考虑到其书写主体的特殊性,即军工工人对社会主义事业天然的责任感与忠诚感。所以我们看到,他很自然地选择从国家立场出发切入这类群体的内心世界,使小说真正汇入到那个火红年代的精神谱系之中。但同时,在生命经验的沉淀下,阿莹也不愿回避历史变革带来的个体创伤,反而试图借由对特殊环境中国家意志合法性的思考来拓展文本的意蕴与张力。从这个角度看,《长安》中“国家”与“个体”的双重视野,正体现了阿莹为更好地“把军工工人呈现到文化舞台上”所做出的努力。
更重要的是,阿莹自觉的文学史意识使《长安》天然具备赓续红色血脉的优势。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业题材的小说创作经历了复杂的发展变化,从五六十年代《百炼成钢》《乘风破浪》《沸腾的群山》对工厂内部阶级斗争的描绘,到“新时期”《乔厂长上任记》《沉重的翅膀》《三千万》对工业体制改革及其内在矛盾的呈现,再到九十年代“现实主义冲击波”下,《大厂》《寂寞歌唱》《车间主任》等作品对社会巨变中个人生存困境的凸显。正如蒋子龙所言,当代工业题材小说正向着“泛工业化”的方向倾斜,此类小说在释放个人欲望的同时,却失去了与历史步履同频的张力。而在“先后阅读了一批国内外的工业题材小说”,比较创作得失后,阿莹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因此在《长安》中,阿莹并没有简单地“复制”过去“单维”的叙述视角,而是试图以“小”人物的人生为近景,“大”历史的声音为远景。于是,伴随着“个人史”的讲述,读者也仿佛一同参与到了这一“军工史诗”的描绘中,与军工精神自觉地“共情”。
综上,在坚持唯物史观和现实主义叙事原则的前提下,《长安》的双重叙事视野既能从不同侧面展现“人”的合理情感和内在欲望,从而打破了之前工业题材小说中家国话语对个人话语的遮蔽;同时,阿莹又将时代的主体意志寄托于军工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使攻坚克难、勠力同心、艰苦卓绝、不畏牺牲的军工精神在新的历史语境下重新迸发辉光,而这一“丰沛的文本”也必然能为之后的主流文学创作提供新的经验。
(作者简介:王亿萌,宁波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学生;章涛,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
短评:在新作《长安》中,阿莹有意识地将新中国军工业建设的曲折历程,与人物命运的兴废起伏联系在一起,这种“将人物置入巨大的工业齿轮中去咬合去博弈,以便释放人物内在性格”的写法,使得小说既保留了以往工业题材小说的宏大叙事,又能在描绘历史转折处的复杂变化时,提供某种更为细腻的个人化视角。本文即以此为考察对象,通过分析小说的主要内容和人物形象,揭示阿莹如何以一种现实主义的精神,建構起“国家”与“个体”的双重视野,进而探究《长安》为中国工业题材小说创作提供了什么样的新经验。(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