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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诗与文明史寓言

2022-05-30张佳祯陕庆

博览群书 2022年9期
关键词:巴人乡土小说

张佳祯 陕庆

《谁在敲门》是四川作家罗伟章2021年推出的一部堪称“具有史诗品格的长河小说”。故事以“我”回乡为父亲过生日,父亲病重住院以及给父亲治丧为线索,串联起家乡的一系列人事纠葛,为我们展现了纷繁的众生相和传统大家庭的分崩离析。小说并无复杂的情节设计,亦无尖锐的矛盾冲突,高超之处在于通过网状的叙事结构,在缓慢的叙事节奏中将普通人的命运变迁娓娓道来,全方位展现了一幅立体的乡村生活画卷,反映了乡土社会在时代大潮下所受到的冲击,传统价值观的崩塌和巴人文明的失落无不令人扼腕叹息。由此可观,该小说不仅是一部家族史,更是一部乡土史、文明史,它们共同呈现出这个时代的面貌。

书家族琐事,道人性之杂

《谁在敲门》以兄弟气愤的敲门声开篇,以大姐家的客厅为舞台,以父亲的生日宴为焦点,使得相关人物一个牵连一个地粉墨登场;又以父亲的病重和逝世为导火索,召唤回散布在五湖四海的子孙齐聚一堂,矛盾纠葛纷至沓来,世道人心跃然纸上。在这个枝叶繁茂的大家族里,人物形象杂而不乱,故事的角色在情节的发展完善中逐渐丰盈生动起来,进而折射出整个乡土社会的众生相。

罗伟章采用经验化的日常书写,以平民化的视角聚焦家族中每个人的喜与忧,摹写他们真实而焦灼的生存状态。譬如大姐夫李光文,他是小说中最复杂的人物。在许家,他是家族里最核心的成员;在李家岩村,他是拥有极高权威的村支书;在商业市场,他既经营正经生意又放高利贷。除此之外,他交际广泛,上达领导官员,下达地痞流氓,无不是他的朋友;他能力超群,口才卓著,家乡大小事无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能上天入地的厉害角色,最终落入“连环套”而锒铛入狱,成了他人网中的猎物而走向了命运的谷底。看似精彩的人生却拥有讽刺性的结局,作者通过塑造这样一个极富争议性的特殊人物形象,让我们感受到人世的浮沉和人生的无常,也借此暗示了大家族的命运。

同时,罗伟章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让“我”(许春明)既与众亲人身份上亲近又保持精神上的疏离;既能直面众生百态,又能抽身出来洞若观火,审视和反思人性的复杂。小说里“我”既是故事的参与者,又能不受限地旁观每个人的难言之隐:大哥因坑蒙拐骗的四喜抬不起头,大姐为游手好闲的李志牵肠挂肚,二姐着急替小儿子挣钱结婚而误入骗局,兄弟无能遭全家人数落与瞧不起,幺妹溺爱和放纵女儿而闹出了风流事……罗伟章对底层人物的生存困境无不充满悲悯与同情,但同时他也将笔触深入到人性中最阴暗的角落:弟媳宁愿倒掉吃剩的排骨也不留给父亲,大哥和二哥要父亲放弃治疗回家等死,二姐和幺妹因礼钱而与大姐生了嫌隙……这里,传统的“孝悌”观念被解构,亲人之间筑起了围城,每个人都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与他人貌合神离。罗伟章聚焦大家族的琐碎日常,借助家长里短探究人与人之间的欲望纠葛及其导致的人性的嬗变,可谓对灵魂的考问鞭辟入里,对人性的挖掘入木三分。

看乡土变革,忧家园之毁

罗伟章曾在散文《回家的路》中写道:“我的绝大部分小说,都是在书写故乡。”诚然,故乡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话题,是游子永恒的牵挂。然而在小说《谁在敲门》里,故乡给予作者的却是最深的寂寥,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的消逝帶给人的只能是感伤与惆怅。

小说里作者并没有集中笔墨书写故乡的衰败,而是将它们巧妙地穿插在场景的描写与故事的发展中。昔日繁华热闹的老街如今显得落寞沧桑;天然气公司和化工厂带来了经济效益却破坏了生态环境;县里斥巨资打造的工业园成为一片废墟;有如母亲般养育故乡人的清溪河肮脏了数十年……然而故乡变化的不只是风景,还有乡风与人心:明禁不止的吃请风气,呈现的是虚荣与面子观;公公背媳妇的闹婚游戏,显露的是当今社会低俗的价值取向;而那随处可见的大小牌桌,反映的则是乡民对金钱的追逐与精神的空虚。

除此之外,祖辈们对待家庭的那份忠贞与赤诚也正在被中青年人所抛弃。罗伟章通过书写大姐夫、二哥、兄弟、杨津等人的婚外情,展现了传统的婚姻道德观所受到的挑战。而在现代思想氛围中成长的新一代,更加不再遵从“礼义廉耻”。四喜对女性的欺骗与玩弄,燕子如儿戏般的三段婚姻,秋月与表姐夫之间的纠缠不清,无不是人性中被压抑的欲望被无限释放的恶果。未婚先孕、抛妻弃子、移情别恋折射出当下年轻一代的精神危机,罗伟章借大家族中人物的情感流变呈现出了乡村道德在物质化时代的不堪一击。

故乡有人在堕落,也有人在逃离。霓虹闪耀的都市诱惑着大山里的青壮年背上行囊外出务工,他们像无根的浮萍既不能扎根城市,也不愿回归故土。房屋坍塌,田地荒芜,村庄最后只剩下孤独老人的背影。作者写出了农村的真实面貌,犹如唱响了一曲乡土挽歌,借助乡村景观的凋敝、社会风俗的变迁和传统道德的沦丧,展现了传统的农耕文明在经济转型时代所受到的巨大冲击。时代的车轮呼啸而来,乡村被迫裹挟前进,小说流露出作家对乡土文明迷失的焦虑以及对城乡矛盾的深入思考与省察。

引巴人文化,叹文明之衰

《谁在敲门》也是一部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小说。事实上,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所熟识的文学创作阵地,这片阵地往往是他们赖以生存、魂牵梦萦的故乡,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迟子建的冰雪漠河、阿来的西藏异域……罗伟章也有自己坚守的故土,他出生在四川东北部的宣汉县,那里曾是古代巴人的聚居地。正如他在《我的故乡》里介绍:

宣汉在周朝时属巴国领地,巴人是世界上罕见的只用战争书写自己历史的部族,最后虽被秦军灭于丰都,但那粒强悍的种子,千百年来留存于天地之间,铸就了我们那里强悍的民风——强悍而悲凉。

作为巴人后裔,巴文化一直在罗伟章的作品中涌现。在这部新作里,罗伟章并没有把触角伸向历史的纵深处,如《大河之舞》般细谈巴人的传奇经历,而是着眼于当下,写出了巴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尴尬处境。

独辫子可谓是罗伟章有意塑造的一个热衷非物质遗产的发掘和保护者形象。他是巴文化最忠实的热爱者,曾为找到千峰岭上会打太平锣的端公而狂喜,为考察光明峡悬棺的价值而亲自入洞以身试险,还自掏腰包为百里峡土著购买服装和腰鼓……然而他的事业一再受挫,单位不给他报销去香港参加巴人研讨会的费用,六次遗产申请均以失败告终,有关千峰岭的数万字研究报告被扔进了垃圾桶……作为传统文化的守护者,独辫子的努力与抗争在市场经济社会是无效的。正如瑞松所说:

和黄灿灿的真金比起来,文化只是一个黄脸婆。需要她出场时,将她打扮了,拉出来亮一下相,随后又打入冷宫。

最终独辫子也服从于“内部机制”,找来美女拍摄百里峡的宣传照,结果大受领导好评。而“我”在参加《梦回巴国》剧本讨论会上也遇到同样的难堪,原本问题百出的剧本只因为领导喜欢,专家们都一致盛赞。

清河流域的巴文化可谓是中华古文明的一部分,然而当传统文化沦为了经济发展的噱头,它就只能面临被城市化和现代化所蚕食与吞噬的命运。作者借助小說展现了传统与现代的矛盾,揭示了古巴文明的艰难处境,字里行间流露出强烈的文化反思和忧患意识。

纵观全书,《谁在敲门》昭示的是在大时代变革下现代人在道德与欲望间的挣扎与沉浮、传统价值观被摧毁后乡风的衰败和故乡人的信仰危机,以及对古巴文明失落的哀叹与隐忧。罗伟章借家族四代人的命运书写,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和人类精神的荒芜,意在探寻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发展与救赎之路,反思民族传统文明如何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立足与生存。

(作者简介:张佳祯,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二学生;陕庆,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评语:张佳祯的评论文章《家族史诗与文明史寓言》,着眼于小说的“史诗”特征,认为这部小说“不仅是一部家族史,更是一部乡土史、文明史,它们共同呈现出这个时代的面貌”。文章顺着“家族史”“乡土史”“文明史”这三个层次递进展开,每一个部分都有点有面,笔致细腻,不落空言,适时提炼概括,不枝不蔓。并最终将三个层次的史诗性,融为作品一以贯之的文化关切:“探寻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发展与救赎之路,反思民族传统文明如何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立足与生存。”

长篇小说与史诗具有亲缘性,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论述了这一历史和逻辑的过程。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不乏通过对历史的长程书写而具有鲜明的史诗性,叙事上也往往与史诗传统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复杂、急遽,家族兴衰、乡土今昔,以及文明的何去何从,成为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的普遍关切。《谁在敲门》将特定的家族故事、地域文化、古文明线索相互表里,形成了独有的史诗风貌,张佳祯的文章很准确地抓住了这一特征,并突出了小说具有文明史的寓言性,为我们呈现了阅读当代长篇小说的一种方法。(陕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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