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脸的老爸

徐树建

姚春华爱晨跑，这天早晨跑步回来路过菜市场门口时，眼睛一瞥看到一个人，顿时一愣，定睛再一看，那不是老爸吗？

老爸一个人生活在农村老家，种着几亩田，伺候一后院的瓜果蔬菜，姚春华数次劝老爸进城，他就是不肯，说城里没熟人说话，憋；房子像鸽子笼似的，闷；路上时时刻刻汽车轰鸣，烦；最后一点，嫌姚春华饭局太多，来家里的客人三教九流，他心里，慌。

姚春华知道老爸脾气倔得没法说，见老爸实在不肯也只好算了，可现在老爸竟蹲在菜市场外边卖菜！面前的大竹篮里红的是辣椒、紫的是茄子、青的是香菜，显然是自家后院长的。

姚春华一时脸上挂不住，正要上前，却见有人来到老爸跟前买菜，姚春华只得停下脚步，要知道在小城里他也算得上是个头面人物，现在过去的话万一被人认出来就尴尬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姚春华拨通老爸的电话，问道：“您在家吗？”老爸的声音听上去很欢快，估计菜卖得不错：“回家了，正准备弄二两小酒哩。”姚春华说：“您等我回去一起喝。”

老家也就小三十里地远，姚春华开着车一会儿就到了，进了家门只见八仙桌上摆着两样蔬菜，他见了不由得一阵心酸，蔬菜能下酒吗？自从妈去世后，老爸就一个人糊弄着过。

姚春华带了几样菜和两瓶好酒回来，老爸骂一句：“又花钱，我大孙子将来上大学结婚不用花钱啊？好酒先不喝，喝我买的。”

老爸喝白酒，姚春华还要开车回城，就喝白开水。眼见着老爸两杯酒下了肚，姚春华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便拐弯抹角地说：“爸，问您一件事，今天早上我的一个朋友说在城里看到您了，说您在菜市场门口卖菜，我说他认错人了，可那朋友非说肯定是您……”

老爸瓮声瓮气地说：“他没有看错，确实是我。”

姚春华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真是您？咱家离城里有小三十里，您是怎么去的？总不会坐长途车来回吧？”

老爸滋溜一口酒，说：“坐长途车来回我疯了？城里菜价虽说高些，但如果坐长途车的话我赚个屁！我是坐的邻居老梁头的農用三轮车，他不是每天都进城卖鸡鸭鹅吗？这不，就捎上我了，他也不要钱，每趟给他两根烟就行了。嘿，儿子，城里菜价就是高，比在镇上卖菜划算多了。”

瞧老爸的得意劲儿，姚春华不乐意了，声音里略带着火气，说：“可是……爸，您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好歹我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您这样，我的领导、同事、朋友怎么看？老家邻居怎么看？他们会认为我不孝顺。”

老爸一听眼睛瞪起来了，大声说：“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不偷不抢不骗，正大光明地挣钱，怎么了？”

姚春华也不示弱：“我没给您钱吗？您缺钱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老爸这下真火了，把酒杯重重一放，“砰”的一声，酒水四溅，喝道：“你说，我卖菜丢你脸了还是怎么了？”

见老爸真发火，姚春华怕了，心想对付这个倔老头子还真不能来硬的，便把语气放缓：“不是丢脸，是我担心您太辛苦了。爸，我带了一点钱来，您先收着，以后我隔三岔五回来给您钱。”姚春华说着掏出一沓子现金放在老爸跟前。

老爸抓起钱摩挲着，说：“这么多？钱真是个怪东西，我都快要入土的人了，见了钱还是高兴。”

见老爸这样姚春华松了一口气，谁知他突然把脸一翻，说：“可是，这钱我不要。”姚春华问道：“为什么？”爸一脸冰霜：“这钱干净吗？”

姚春华一惊，老爸喝一口酒，说：“村东头刘大头家的事听说过吧？他儿子也在外面当官，四时八节地带钱带酒回来，那个风光啊，结果前些时候他儿子出事了。咱邻村姓唐的那家出的事也差不多，找个姑爷只不过是个乡干部，结果呢……儿子，这钱你收回去，除非你保证这钱绝对干净。”

爷儿俩不欢而散，老爸把那两瓶好酒扔到姚春华的车上，直通通地说：“你老子命贱，喝这好酒怕折寿。还有，我肯定是要卖菜的，我要给我大孙子挣一笔钱，我怕……”

怕什么呢？老爸没有说出口，但姚春华听懂了，老爸是怕他姚春华将来也出事，护佑不了孩子。

当晚姚春华失眠了，老爸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姚春华红着眼睛，一个电话叫过一位老板，把一沓子钱递过去，态度分外坚决地说：“钱，你收回去，事情，按规矩来。我还想陪我的妻子白头，陪我的儿子长大，给我的老爸尽孝到老呢。”那老板拿着钱讪讪地走后，姚春华浑身轻松得像要飞起来，退钱的感觉、战胜诱惑的感觉，实在是好得没法再好了。

姚春华急不可耐地再次驱车直奔老家，这回没有带酒，只带了几样熟菜。在家里，姚春华先把熟菜放在桌上，再掏出几张钞票，也不吱声，只是推到老爸面前。老爸问道：“干什么？又要阻止我卖菜？”姚春华点点头：“是的，但这回钱是干净的，绝对干净，以后也干净、永远干净！”

老爸原本黑得像铁板似的脸慢慢舒展开了，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可是，我还是要卖菜。”姚春华急了，用几乎央求的口吻说：“爸，您缺钱我给您还不行吗？您也要顾顾我面子嘛。”爸摇摇头：“倒不是我缺钱用，我是怕我大孙子以后缺钱用，他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趁还能挣钱就多挣点。这事就这么定了。”

姚春华听了长叹一声，得了，遇上这么个倔老头算是彻底认输了，但愿没有人知道老爸卖菜这事。

这天早上姚春华没有晨跑，因为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来，望着雨姚春华的心忽地一动：老爸会不会冒雨卖菜吧？这个倔老头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这么一想他再也待不住了，抓起两把伞就跑了出去。

在老地方，他一眼看到老爸蜷缩着，身上披着件薄薄的破破烂烂的雨衣，面前的竹篮子里依旧堆满了红绿鲜艳的蔬菜。姚春华知道没法阻止老爸了，妈死后，老爸就是靠卖菜供他上完了大学，现在为了他大孙子还是不肯闲着……

什么脸面、什么议论，姚春华完全顾不上了，大步上前，“啪”的一声在爸的头上弹开伞。就在这时面前有人经过，姚春华大声吆喝起来：“卖菜，卖菜，自家种的新鲜的蔬菜。”

老爸吃惊地看着姚春华，像是不认识似的，然后慢慢咧开嘴笑了起来，也喊道：“卖菜，新鲜的蔬菜。”

姚春华只顾一门心思地吆喝，不晓得他被人认了出来，并且被偷偷拍了照片、视频。等上班打开手机时才发现不妙，微信群、朋友圈，他的“光辉形象”早已传遍，并且各种议论纷至沓来：作秀、不孝……姚春华一时羞愧得没法说，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局长。

在办公室，局长也不吱声，只是推过手机示意姚春华自己看，姚春华一看，正是他帮爸卖菜的视频、照片。

姚春华脸一下子滚烫，正无言以对，局长忽然提高音量说：“春华，你做得对，你爸更值得尊敬！”姚春华一惊，抬眼看过去，只见局长目光坦诚明净，只听他大声说道：“我为有你这样的同事而高兴，更为我的同事有这样的爸而自豪。真的，凭自己的双手挣钱，挣干净的钱，理直气壮，多好的事！春华，无论别人说什么，我挺你！”

姚春华忽然很想哭，忽然无比想念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