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宴

曾丛莲

国庆节前一天傍晚，红星村委会主任曾为民难得准时回家吃晚饭。在饭桌上，他对父亲曾铁牛提议道：“爸，国庆七天长假期间，村委会干部轮流值班，我明后天放假，带你去成都旅游，你说好不好？”

“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做寿，想糊弄我出门玩一趟，把我下周的寿宴免了，没门。”曾铁牛干脆利索地一口拒绝。“爸，这是全全的意思，他说正好学校也放假，要给你做导游，带你好好逛逛省城。还说如果你不去，你过生日他就不回来。”曾为民继续游说道。

“既然是全全请我去，那我得去。”一提起在四川大学读研究生的孙子曾全，曾铁牛便满脸欢喜。他刚点头答应，就听到屋外传来“砰砰砰”的巨响声。

全家人吃惊地放下碗筷走到院子里查看，这才发现原来是邻居范贵在大门口放烟花，璀璨的烟火把村子的上空照耀得一片通红。

“范贵这是在向我示威啊，还不到做寿的时间，早早就把烟花放上了。哼，只是我这回未必输给他。”曾铁牛不屑地嘀咕一声，转身回屋去了。

曾为民听着父亲的感慨，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正要出门，妻子江琴却拽住他胳膊，一脸忧虑地问：“爸过寿得花好几万，去成都旅游又是一大笔开支，咱家哪有这么多钱？”

“你放心，这次成都之行，全全说会想办法劝服他爷爷取消寿宴。”曾为民松开妻子的手，径直出了院子，去了一墙之隔的范家。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曾家和范家比邻而居已有几代，曾铁牛比范贵早两天出生，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原本感情比亲弟兄还好三分。但是在范贵五十岁的生日宴席上，范贵当着所有宾客，指着神桌上供奉的财神爷范蠡的塑像宣称，靠着财神爷保佑，儿子到深圳打工才几年就开公司做了老板，他之所以替刚出生的孙子取名范泰，就是希望孙子像“太子”一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倒没啥，但是他话头一转，打趣曾铁牛的孙子叫曾全，儿子是个工资少得可怜的村干部，“犬子”之称名副其实。

在乡邻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曾铁牛气得撂下狠话道：“范贵，做人怎能忘祖？家风不正祸及子孙。我家犬子日后未必不如你家太子，等咱们满七十岁时办寿宴，不比家产，只以两个孩子的成就来定输赢。”尽管事后范贵一再给曾铁牛道歉，说自己是醉酒后胡说八道，曾铁牛却犯起了牛脾气。范贵本就好面子，为了让孙子入读好学校，赢在起跑线上，便举家搬去了深圳。直到今天，他借着放烟花高调宣布回家做“古稀寿”的消息。

蜀南农村风俗，家里老人满上六十岁，便算真正达到了寿数，需举办“花甲寿”隆重庆祝，满七十岁是“古稀寿”，到八十岁后统称为过大寿。子女们为了表孝心，即使生活困难也要在做寿时互相攀比，比档次比排场。这些年，政府一再提倡村民们抵制陈规陋习，尽量做到喜事新办丧事简办。曾为民作为一村之长，上个月刚在村民大会上带头签下了“移风易俗承诺书”，偏偏在此紧要关头，父亲不但要做寿，还要跟范贵比个高低，愁得曾为民一个头两个大。

曾为民来到范家后，客气地说：“范大叔，燃放烟花爆竹会造成环境污染，请配合村里的环保工作。”范贵指着堆满半屋子的烟花，语气十分囂张：“曾主任，明天是国庆节，我放烟花是为了庆贺国泰民安，没犯法吧？”

曾为民点点头，接着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既然范大叔有着如此深厚的爱国情怀，肯定会支持国家倡导的‘珍惜粮食，光盘行动。请问您的七十寿辰，是怎样打算的呢？”

范贵把头一昂：“为民，实话对你说，我此次回来就是为了做寿。我也不是故意给政府添麻烦，既然村里其他人做得，我就做得。”

曾为民自然听懂了范贵的弦外之音，当即承诺一定会让自己的父亲起带头示范作用。

第二天，曾为民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陪父亲到成都旅游两天。想不到刚准备出门，就接到了镇领导打来的电话，通知他有突发检查，要他立即返回工作岗位，他只得先让江琴陪着父亲去了成都。

两天后，曾为民到镇上车站接回了父亲和妻子，看到只有两人归来，奇怪地问道：“爸，你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全全怎么没一起回来？”

“是我不让他回来的。我已经决定不办寿宴了。”

父亲的回答让曾为民又惊又喜，忙把江琴拉到一边，悄悄问她在成都发生了什么事。江琴告诉他，曾全带着他们去参观了“天府家风馆”。曾铁牛一边看一边点头，不断夸家风馆建得好，在里面整整逛了半天都舍不得走。

曾为民不由暗自佩服儿子，他立刻来到范家，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范贵。范贵了解到曾铁牛思想转变的缘由后，情不自禁称赞道：“你家全子还真是厉害，居然能想出办法让这头犟牛低头。”

“不管是犬子还是太子，关键是要把孩子教育成正人君子。”随着话声，曾铁牛大步走了进来，冲范贵一抱拳：“范贵兄弟，斗宴之事就此作罢，算我输了也行。”

“比起你的研究生孙子，我家阿泰……”范贵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手机来电铃声打断了。他接听电话后，瞬间脸色大变，双手只打哆嗦，无意中点开了免提，就听话筒里传来一阵呜咽声：“爸，阿泰因为做违法生意，刚才被派出所民警抓了。你做寿的事……”

“还做什么寿？我还有脸做寿吗？”范贵挂断了电话，一下子老泪纵横：“这下完了。”

“范贵兄弟，我以前常对你说，好家风是传家宝，坏家教是惹祸根，你总是不以为然。若是你能守住范氏家风，阿泰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曾铁牛见此情形，不住地摇头叹气。

“爸，范氏家风是什么？”曾为民忍不住好奇地追问。

曾铁牛告诉他，过去曾家和范家都是穷苦人家，但曾家人一直以晚清名臣曾国藩的旁系后代自居，代代传承“半耕半读，勤俭持家”的曾氏家风。范家更厉害，把北宋大文学家范仲淹当作先祖供奉，以“清廉俭朴，乐善好施”的范氏家训来约束子孙洁身自好。直到范贵当家后，发财心切的他异想天开，擅自把财神爷范蠡的塑像摆放到祖先神桌上。后来，他儿子果然靠经商致富，范贵便得意扬扬地自称是范蠡后裔。事实摆在眼前，范贵家风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才导致范泰为了赚钱不择手段。

“爸，既然我家的家风是勤俭持家，为何你执意要大张旗鼓地办寿呢？”曾为民不解地问道。

“你爸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不等曾铁牛回答，范贵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悔不当初：“铁牛大哥，我明白了，你当年故意与我斗宴，本是想以此鞭策我把孙子教育成才，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

曾为民这才知道父亲原来是用心良苦，想到两家孩子今日迥然不同的结局，深有感触道：“家庭的关键就在于‘点摆在什么位置，对子女要求高一点才能成为幸福之家，低一点就可能葬送一个好家庭。”

“高一点，低一点，果然是‘犬子胜过‘太子。归根到底，我家的悲剧我难辞其咎。”范贵喃喃自语中，毅然从身上摸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曾为民手中：“为民，这是我带回家准备做寿的十万元，我现在把它捐出来，请你在咱们村也建一个家风宣传点，让乡亲们从中接受教育，传承好家风好家教。”

“范大叔，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曾为民双手接过这张饱含着老人期望的银行卡，心中已经有了明确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