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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方视角审视近代中国的变革

2022-05-30严泉

博览群书 2022年9期
关键词:奥斯曼帝国印度政治

严泉

过去在世界近代史领域,我们要了解西方的政治发展脉络,可以阅读的“近代西方政治史”著作较多,而想要研究近代东方政治发展道路,却没有一本“近代东方政治史”。《近代东方国家的变革》(王三义等著,暨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版)一书的出版,无疑是一次有益的尝试与创新。该书所指 “东方”的基本含义为:地中海以东直至太平洋,西起今天的埃及(东经25°),东到日本(东经150°),北至蒙古和中国东北部边界(约北纬55°)。这个被称为“东方”的区域,是古代文明发源地(尼罗河文明、两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恒河文明、黄河—长江流域文明),但近代这一区域的传统帝国相对落后,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经历了仿效西方的变革和挽救危亡的运动,表现出和西欧不同的面貌,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

在该书作者看来,了解东方政治发展的脉络一般有两个途径:一是分别从土耳其、中国、日本、印度等国的近代史中查找和阅读;二是从“世界近现代史”的整体内容中查找“东方”部分。关于近代东方政治的学术研究和知识传播,也分割于不同区域或国别,如近东或中东政治演变、南亚政治、日本政治、晚清和民国政治。或者,在“世界近代政治史”的大框架下专设“奥斯曼帝国”“中国晚清至民国”“日本从明治到大正时期”等章节。知名的《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在9-12卷专设“近东和奥斯曼”“南亚和东南亚”“远东”等章节。横向的比较大多集中于“中东与西方”,例如,伯纳德·刘易斯的《中东与西方》,或者“中国与日本两国比较”,例如,依田憙家《日中两国近代化比较研究》等。更多的著作是在“现代化”“全球化”的体系下讨论“西方”与“东方”,在“中心—边缘”理论中谈论“边缘”地区,或者在“先进与落后”的对照中考察“落后的东方”。

《近代东方国家的变革》主要涉及这个区域百年(1830s—1930s)的历史。从奥斯曼帝国颁布“古尔汗法令”(1839年)开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方国家争取民族独立(20世纪30年代初)为止。重大事件包括印度反英起义(1857-1859)、清朝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立(1861)、日本明治维新(1868)、奥斯曼帝国宪法颁布(1876)、清末戊戌变法(1898)和预备立宪(1906)、印度“孟加拉分治”案(1905)、中华民国建立(1912)、土耳其共和国建立(1923)、印度的独立运动(20世纪20年代末)等。

奥斯曼帝国西化改革较早,该书追溯到了18世纪末期。清帝国的西化改革较晚,前后相差半个多世纪。在中国史里,1919年已进入现代史了,而在日本史中,1868-1945年是近代。

该书属于区域史、专题史范围,以“奥斯曼帝国及早期土耳其共和国”“中国晚清和民国”“日本从幕府末到明治、大正和昭和时代初期”“英国统治下的印度(从完全沦为殖民地到独立运动高潮)”作为研究对象。一方面,把“东方”放在近代世界的中心位置,考察其政治演变的特征及其动因;另一方面,把“东方国家”放在一起,既看到东方世界具有共性的问题,也能看到各个东方国家的实际差异。

将审视近代中国变革的视角转换到东方,不难发现,近代的世界是一个倾斜的世界,西方的强势和东方的弱势是显而易见的,怎样反映这个倾斜的世界,“全球化”“现代化”著作蔚为大观,但是,立足于西方(或以西方为主体)来看世界近代政治的变化,还是立足于东方(或以东方为主体)看世界近代政治演变,结果是不一样的,具体到中国的现代化变迁更是如此。

斯蒂芬·哈尔西的《追寻富强: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1850-1949》一书,提出“近代中国例外论”的问题意识让人印象尤为深刻,它包括一系列反思中国命运的战略性问题。一直到近代,中国都一直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发展轨迹为何与被欧洲掌控的全球格局大相径庭?它的命运是因其广袤的国土而生,还是在与强大对手的角逐中造就,或者另有他解?在欧洲殖民的狂风暴雨中,中国却仍然屹立,保有了基本的独立,是什么原因让中国在19世纪走上了不同于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发展道路?1850年后,官员们是否找到了一条重建中国之路,使国力可以在最低限度上维持一国的独立自主?

其实从19世纪早期开始,东方各国均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衰败,也出现了大同小异的政治危机。地跨三洲的奥斯曼帝国从17世纪末就丧失了军事上的优势,丧失领土的同时也出现严重的政治危机,到18世纪末不得不寻求挽救危局的办法。在奥斯曼帝国走下坡路的时候,位于亚洲东部的清帝国经历了康乾盛世,一度处于政局最稳定的時期。但到了道光和咸丰时期,发生列强侵华的两次鸦片战争,国内出现太平天国起义等大规模内乱,清政权出现严重的统治危机。大致在同一时期,日本也经历了国家的衰败和政治危机,在佩里叩关之后被迫打开国门,而幕府统治也走到末路。印度由于长期分裂,导致外族多次入侵,莫卧儿王朝瓦解,在18世纪至19世纪被英国东印度公司控制了重要城市和港口,19世纪中叶的反抗失败后,完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

东方各国的历史条件不同、文化传统不同,制度与观念有差异,所以,在自身的政治体系危机时面对西方的全面冲击,会有不同的应对方式,结局也有很大差异。奥斯曼帝国1839年出现改革高潮,1876年颁布奥斯曼帝国宪法,这段时间是一个以“改革”命名的时代。1878年之后是“哈米德二世专制”时期,这一时期在经济、教育、军事等方面的改革成效显著,只是政治上越来越集权,坦齐马特时期的自由被压制。日本明治时期为了富国强兵,迁都、变法,殖产兴业,文明开化,也初步形成了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清王朝的戊戌变法和预备立宪,已触及政治制度。完全沦为殖民地的印度,在英国主导下进行政治变革,因“孟加拉分治”引发民族主义运动。这些改革或变法,是循着各自的逻辑演进的。

20世纪初期,东方国家的发展态势也是不同的,政治转型也有缓慢之分。在日本,自由民权运动兴起,政党内阁出现,也开创了“元老政治”。就奥斯曼帝国而言,它经历了君主立宪的十年(1908-1918年),在意大利战争(1911年)和巴尔干战争(1912-1913)中失败,丧失北非和东欧的领土,与德国和奥匈帝国结盟而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帝国瓦解后,凯末尔领导的民族解放战争取得胜利,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国。1912年清帝国终结而中华民国建立,不久有袁世凯复辟及其失败,北洋政府的“混乱”,实现政治转型的标志是议会选举政治的尝试。在印度,英国统治政策出现调整,国大党内部出现分裂,印度民族主义运动未能形成一股力量,而世界大战对印度经济和政治产生影响。

进入上世纪20年代,在中东地区,土耳其共和国巩固政权,并推行世俗化改革,走上了正常发展的轨道。但是,在原来奥斯曼帝国的阿拉伯行省,英国和法国的军事占领转化为“委任统治”,当地出现了复杂的局面。1920年的阿拉伯大起义和巴勒斯坦的局势恶化,迫使英国和法国考虑扶持阿拉伯政权,于是,伊拉克、外约旦、叙利亚、黎巴嫩政权陆续建立,中东地区出现政治分化。在中国,南京国民政府“一党训政”,排斥异己,确立党国体制,但内部的分裂依旧严重。在日本,大正时期的政党政治兴起又衰落,有两次护宪运动。昭和初期日本政治变动,田中义一上台后日本军国主义化。在印度,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尼赫鲁的民族主义运动、真纳的宪法斗争等,构成印度20年代反英斗争的主流。

过去我们习惯在“中西比较”“中日比较”中观察近代中国的历史变迁,但在这种宏观视野的比较下,不少问题未能细化。如果放在“东方世界”的大框架下,也许可以获得新的认识。对照奥斯曼帝国审视晚清的衰败及其变法,对照青年土耳其党的立宪来分析清末新政的政治特征,对照殖民地印度来观察“半殖民地”中国,对照奥斯曼帝国解体后的中东变局,反思中国北洋政府时期的政治失序,得到的认识和理解更为深刻。这样的横向对照中,审视不同国家“政治发展道路”的异同,可以综合考察东方社会的政治特征。

在世界近代史上,“东方政治史”与“西方政治史”难以分离,西方政治文明是其参照系。该书中的对照或对比,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现代化”框架中的讨论不同。当时的重点是探讨理论问题,比如中西对比,就是探究“中国为什么不能顺利完成现代化”;中日对比,主要探究日本明治维新为什么成功,中国晚清的改革为什么失败。北京大学罗荣渠先生的比较现代化系列研究丛书,一般是分国别的,如果有比较,主要是中西比较、中日比较。

该书把奥斯曼土耳其、印度纳入考察范围,得到一些不同的认识:其一,中国和土耳其能主动西化、自主选择道路,已经是幸运的,因为印度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完全被英国殖民化之后,经历的是另一种道路;其二,近代以来东方一些国家发展的问题,与中国相比较,似乎更加复杂,比如印度被强制西化之后的社会改造比一场革命更深刻,殖民地改变的不仅仅是印度的物质条件和社会结构;其三,加深对近代中国改良与革命现象的认识。例如,对照奥斯曼帝国,能看出中国晚清的特殊社会矛盾,对照凯末尔政治改革,能深刻理解孙中山民主革命的艰辛。

具体而言,与晚期奥斯曼帝国的命运相比较,其实是能够更加凸显中国现代国家能力建构的相对成功。奥斯曼帝国疆域横跨亚欧非三大洲,领有巴尔干半岛、西亚及北非的大部分领土,西达直布罗陀海峡附近,东抵里海及波斯湾,北及今之奥地利和斯洛文尼亚,南及今之苏丹与也门,总面积最多时达到50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2380万。晚期奥斯曼帝国的历史(1792-1918年),是疆域辽阔的奥斯曼帝国从衰落走向瓦解的历史。历史进入18世纪,奥斯曼帝国面临的强敌主要是崛起的俄国,因而,奧斯曼帝国与外国的战争主要是与俄国的战争,而且大都以失败告终。在尽力抵抗俄国入侵的同时,奥斯曼帝国还与威尼斯、奥地利、波斯等国交战,帝国的边疆长期处于紧张状态。

虽然晚期奥斯曼帝国也进行了现代国家能力建设,以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塞利姆三世改革为开端,比中国的自强新政运动早半个多世纪。同样是在战败后不得不改革旧军队,学习欧洲的先进技术。同时,开始修建铁路公路,扩大对外贸易,增加外国投资,落伍的帝国与世界接近。帝国境内许多城市相继建起学校、银行、电话局、医院等机构,社会进步明显。但是改革的进程并不顺利,几乎每次改革都没有达到目标,改革最后未能挽救奥斯曼帝国。一战后,战败的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国领土仅为当年帝国疆域的15%,其他地区纷纷独立建国,世界历史上最后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的终结。

中日近代化成败的比较更是可以从一个较长的百年时段来考察。1894-1895年,中日两国为争夺朝鲜半岛的控制权短兵相接,清朝军队大败。在他们看来,这一结果证明日本明治政府推行的改革“成功”了,而中国为自强而付出的努力则“失败”了。这种论点是在现代化理论的影响下形成的,甲午中日战争的结果只是表明了19世纪90年代中期日本的实力处于上风,很难由此洞悉两国国家构建的长期成果。此后抗战历史表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持久战的能力是晚清时期所无法比拟的,更不用说此后朝鲜战争的结局表明中国半个世纪军事现代化的成就。所以说,这种长时段的比较分析能够增进我们对近代东亚政治变迁的了解,必须以一个世纪而不是几十年的时间跨度,来评价近代中国政治变革的实际成效。

正因为学界对中西比较、中日比较的研究很深入,而且,这方面的资料和一般性史实容易掌握。应该说,该书在史事勾勒方面没有困难,把奥斯曼帝国史、印度史的内容加进去就可以。难点是整体的把握,尤其把近代中国和土耳其、印度放在同一个视角下,更多的是看到差异,比如改革不同步、社会转型多样化。该书从土耳其、中国、日本、印度的“道路选择”着眼,反映近代东方政治发展道路的特殊性,探究近代东方社会的多样性。该书作者认为,世界范围“一个赛场多条跑道”,不同的国家选择不同的道路,共生与共存的前提是“差异”和“不均衡”。东方国家总是在“变”与“不变”之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从这个意义上讲,从东方视角审视近代中国的变革,意味着我们的研究思路与方法不仅要跨越政治边界,也要跨越时空边界,将中国置于全球化的世界历史进程之中。正如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倡导历史研究要具有“全球性眼光”和“总体历史眼光”,“世界已成为一个巨大的整体,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整体中互相作用、互相影响以及互相碰撞和冲突……如果我们不采用全球性的眼光,就不能够理解塑造世界史的诸种力量。”该书作为全球史观的一种应用与尝试,期待未来能有更多的东方国家的近代变革纳入比较研究视野,让我们重新评价近代中国伟大的历史变革。

(作者系上海大学教授,江苏省张謇研究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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