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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2022-05-30筠心

美育 2022年9期
关键词:陈与义临江仙疏影

筠心

十年前,背《宋词三百首》至南宋诗人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只浅浅地掠过两遍,便能背得极顺溜。因为上口顺溜,因为简单易解,它成了我最喜欢的《临江仙》词。然而,它究竟妙在何处?似水流年的往事,如风清,如月冷;两鬓萧萧的感伤,恨国破,恨家远。我自以为是懂他的——词红而人不红的词人陈与义。直到我自己开始写诗后,才有了更深的感触:凡是写得很顺的诗词,大多来自心底;每一句都是必须说的,而不是勉强凑的。于是,我重新来掂量——这阕古往今来获无数词评家赞誉的小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突然发现:短短的一阕小词,几乎写了陈与义一生的故事。

陈与义(1090—1139),字去非,号简斋居士,洛阳(今属河南)人。虽然陈家并非洛阳原住民,但自曾祖陈希亮由四川眉州迁入,到陈与义,已历经四代繁衍,他乡亦是故乡了。何况,他生于此、长于此,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在此度过。“洛阳”两字之于陈与义,是深入骨髓的印记和惦念。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的上半阕回忆了当年他与群贤在洛阳午桥欢聚夜饮的盛况。洛阳午桥乃当地名胜。唐宪宗时宰相裴度、宋真宗时宰相张齐贤退隐后,先后于此置别墅,与一班文人雅士畅游其中,或感月吟风,或抚弦高歌。而到北宋徽宗政和年间,相聚午桥的“豪英”应该包括了“洛中八俊”,如“文俊”富直柔、“词俊”朱敦儒、“诗俊”陈与义等。美好往事的回忆,谁又能避免得了呢?这原本平常,奇的是,回忆里竟透着冷冷的寒意,如同山谷里清冽的泉水,甘则甘矣,饮之,却心头一凉。

“長沟流月去无声”,与杜甫诗的 “月涌大江流”意思相同,但显然更幽静、更雅致。想来这是实景。长长的护城河里,一轮明月被流水送走,偏偏还是无声无息的。这是欢乐吗?纵然是,亦太短暂。并且,只是那一夜吗?那之前,那以后,所有的时光,都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再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多少人激赏其意境之佳,这真是视觉与听觉的盛宴。可是,杏花只剩下“疏影”,在春天拂晓的清寒中,听着阵阵笛声,不必说凉,而凉自生。真的是很奇怪,明明热闹的场景,却被陈与义写得冷冷清清;明明“坐中多是豪英”,读词的我却只看见陈与义一人孤孤单单的身影。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怎样的人生,造就了一支非同凡俗的词笔?

陈与义是官宦世家子,曾祖陈希亮曾是大文豪苏轼的顶头上司。想当年,苏轼中进士后,第一个官职即签书凤翔府判官。而陈希亮是凤翔知府,为人刚正不阿,有才干,且官声良好。两人虽是眉州老乡,但关系并不亲近。苏轼少年得志,难免有几分恃才傲物。为挫挫锐气,帮助年轻人更好成长,陈希亮对其颇严格。因为敬重老上司的为人,苏轼后来为陈希亮写传记。

不过,陈希亮的才干与进取心传至曾孙陈与义,已然式微。身为官宦后人,功名与出仕,对于陈与义,只是客观要走的一条路,而非主观强烈所愿。尽管如此,他的运气并不算坏,至少比同样出身仕宦之家的词人柳永,要顺利许多。徽宗政和三年(1113),24岁的陈与义荣登太学上舍甲第,接着基本做清贵安闲的学官,这倒也符合他爱静、低调的性格。北宋灭亡,南渡后的陈与义在高宗朝官运亨通,居然官至参知政事,即副宰相。这与他两度受知于皇帝,不无关系。

与柳永的词《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得罪了宋仁宗而遭黜落正好相反,陈与义的诗总是能契合皇帝的心意。徽宗爱他的《墨梅》诗:“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高宗则尤喜其《怀天经智老因访之》诗的颔联:“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从徽宗朝洛阳午桥的“杏花疏影里”到高宗朝湖州苕溪畔的“杏花消息雨声中”,正是《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下半阙的起头句:“二十余年如一梦”。接着,他又是如何续写的呢?出身优裕、仕途平稳的陈与义,若非靖康之变,断断写不出“此身虽在堪惊”这样动人心魄的句子。如同杜甫经过“安史之乱”,陈与义也是吃尽苦头、尝遍困顿,从陈留逃难至湖湘,颠沛流离长达三年之久。

这段艰难困苦、险象环生、九死一生的经历,有诗《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张家》为证,其中有句:

避虏连三年,行半天四维。

我非洛豪士,不畏穷谷饥。

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

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

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

及至湖南邵阳,他又写下了伤怀国事诗《伤春》: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有目共睹,陈与义词写得好,他的《无住词》仅十八阕,却阕阕出色。不过,他的主要成就在诗,不在词。宦海之余,他将绝大部分精力给了诗:“投老诗成癖,经春梦到家。”其实,诗陪伴了他一生,他也因此被元代的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尊为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与黄庭坚、陈师道并称。陈与义存诗600多首,风格由清新到沉郁,以南渡为界线。亲历国难、背离故土的无比沉痛,让陈诗有了杜诗的感怀时事的味道。即便仅从上所举二诗中,亦可窥得江西派诗祖师爷杜甫的影子。

可是,诗词作家顾随先生在《简斋简论》中,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陈与义写诗不卖力气,远不及杜甫有力、真切:“原为老杜之世法,而写孟、韦之诗法,此不是天才不够不能写,便是胆量不够不敢写。”胆量,那是性格了。当杜甫“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投奔肃宗于凤翔,不过是被授予左拾遗这种小官;陈与义呢,数年间便列位宰执。一样的投奔,不同的境遇。然而,陈与义于南宋王朝又有多少建树呢?

据《宋史》记载,宰相赵鼎谋求收复,宋高宗主张议和。陈与义既不敢得罪皇帝,也不想与同事为敌(或者说也不愿违背自己内心想法),无奈只能和稀泥:“若和议成,岂不贤于用兵;万一无成,则用兵必不免。”陈与义不可能像陆游那样,有“泪溅龙床请北征”的勇气与激情,当然,即使有,在高宗朝也是枉然。倒是在人事方面,他很是推荐、提拔了一些人。他总是很严肃、很谦恭,不宣扬、不高调,给人一种淡淡、疏离的感觉。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大约完成于高宗绍兴五年(1135)或六年(1136),陈与义退居湖州青墩镇寿圣院僧舍时所作。再看词收尾的两句“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兴盛衰亡、多少沧海桑田,在一登一看间,轻轻一收,归入了渔舟唱晚,同时也对应了上半阕。上半阕的回忆,下半阙的惊心,皆以声音作结。明朝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是步了陈与义的后尘。

我想,这阕小词的优点大致有二。首先自然,有真气,是陈与义的真实故事;再有能入能出,感情没有如洪水般泛滥,不可收拾,因此才韵味无穷。或许,也只有陈与义这般性格、这般才气,方能有此佳作。

自古以来,写杏花的诗词数不尽数。只举与陈与义同时代的宋徽宗、李清照同样也是北宋灭亡后所写的杏花词。徽宗的《宴山亭·北行见杏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果然是皇帝画家,工笔画般细腻,以花开花落寄寓亡国之痛;李清照的《临江仙·梅》:“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女词人自喻梅花,以杏花之憨肥,来衬托梅花之玉瘦。而在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里,杏花代表洛阳,代表回不去的故乡以及往日太平盛世的种种美好。

高宗绍兴八年(1138)十一月,陈与义病逝于湖州,年仅49岁。两年前的春末,他写下了思念故乡的诗《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真真切,真有力。这首不像简斋体的简斋诗,我想,顾随先生也一定会大赞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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