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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力的循环悲剧

2022-05-30张迎

雨露风 2022年10期
关键词:想象力

摘要:《夜晚的潜水艇》作为陈春成的成名作,在文坛刮起一阵研究热潮。不无肯定地说,这部小说诠释了汉语写作的另一种可能,它的语言形式可以用“典雅”二字概括;结构布局抛弃传统的单线索手法,用两条互为表里的平行线索贯穿始终。就这两方面看,陈春成的小说技巧已臻于成熟,且独具特色。除此之外,这部小说始终围绕“想象力”这一核心概念进行布局。在陈春成的笔下,想象力好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灵物,可以在诗化语言的深林里自由穿行,好像身处童话王国一般,给予读者别开生面的审美享受及深层次的精神感悟。文中的想象力经历了兴起、发展、高潮、危机与突围的进程,但最后一环的突围是一种精神冥想式的突围,具有自我欺骗性和虚妄幻想性。若是从这一点来看,《夜晚的潜水艇》带有一种隐含的悲剧性,更为确切地讲,它以童话森林的外表叙写了一场循环悲剧。

关键词: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想象力;循环悲剧

一、想象力的兴起

在《秋山晚翠图》《溪山行旅图》《茂林远岫图》之中,“我”将精神投注于林木山涧之内、花鸟虫鱼之间,设想精神的自我行走在山中寂静的小道、古朴的木桥,有时还会制定攀登路线,自下而上攀岩;有时,又自上而下行走,途中规避猛兽,最终抵达安全区。可见,“我”已经意识到现实中的肉身因为无法摆脱俗世中物质功利的困扰,是没有办法实现人格意义上的绝对自由的,但是,精神却可以摆脱肉体的禁锢,随着想象力的驰骋而趋向这个理想世界。陈春成作为故事的作者,他一定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潜意识里存留着一些过往的奇思妙想。

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想象力从心理意识的土壤中生根发芽,而优秀的作家往往会被小说情节反向带入,进而有意无意地将这种意识在小说情节中投射、观照、扩大和延伸。“这一方面使得他的情感流露格外细腻婉转,另一方面能使他看到常人难以察觉的奇异世界,从而带给人们叹为观止的美妙体验。”[1]不过,就文本内容来看,“我”在这些画作中所进行的“旅程”和“游荡”往往是短暂性、浅表化的存在。它不具有一以贯之的终局,更不可能有相当完备的剧情,因此,意识的游离时不时地中断,缺少连贯,而外在的物质世界又极容易对其造成干扰,所以想象仅在意识表层停留,这样断断续续地来与去,无法进行沉浸式的体验。

二、想象力的发展

如何逃脱有形的力量对内在想象力的束缚?文中的“我”发现“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要注意,此处的“现实世界”是游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以及跳脱出多维度空间象征着在主观上所认同的美的世界。拆解来说,即想象力捕捉的冥想因素带有现实成分,这些现实因子不受时空限制,既可以指代过去、现在和将来任何一个时间节点的事物,也可以指代肉眼无法识别的三维甚至更高维度空间的事物。但这些事物都必须是主体在主观上认为好的东西(美)。

这可以同人的梦境结合起来去理解,梦境中的任何事物几乎都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看到过的(梦境总是指射现实中的某种或某些客观事物),但这些意象串联起来的情节却是独一无二的(梦境的情节具有类似于想象的场景虚构性)。弗洛伊德认为“梦往往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愿望的满足”(梦境反映理想中美的事物)。[2]上述“我”的发现,实则是一种浅表化的想象向沉浸式想象的过渡。这种形式的想象活动与诸子百家中道家的“无为”思想有相似之处,顺其自然地將精神领域完全交付给想象力,任其发扬与奔走,制造非比寻常的意境与美感。那么,就会出现“庄周梦蝶”的绝妙场景: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这也正好印证了陈春成在文中借叙述者的口吻所表达的一种感受:“当幻想足够逼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3]

三、想象力的高潮

“我”寻找到开启沉浸式想象的钥匙,继而着手开展想象力广延的宏伟计划。“白天时,这层楼就是这层楼,坐落于群山环抱的小县城里;夜晚,只要我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层楼的内部空间就转移到一艘潜水艇里边去,在海中行驶。我爸妈在隔壁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暗摸摸的,他们也不知是夜色还是海水。我的房间就是驾驶室……”[4]10这段话隐喻性很强,某些名词带有诗歌意向的暗指性。比如,“白天”象征俗世生活,是热闹与喧嚣的代名词,想象活动在白天开展只能遭受到始料未及的扰乱状况,无法潜心实施;“夜晚”代表寂静与安宁,在寂静与安宁的夜晚开展想象活动,最不容易受到阻挠;“潜水艇”表明四面封闭,即使受到外物的侵袭也不会轻易受损,因而象征安全感。除此之外,因为“潜水艇”是由“家”中的内部结构转化而来,所以即便表面陌生,却时时刻刻有“家”的影子,再加上父母就在身边,所以“潜水艇”还象征温馨而舒适的幸福感。至于“海”这一意象,它有广袤无垠的属性,这与想象力无拘无束的特性是相吻合的;它还有未知与神秘的特征,其与想象力一旦完全施展,就会持续进行天马行空的未知探索的表征,也是密切关联的。如此一来,想象力达到了它所能企及的最高峰:在黑暗中,自由地穿行在任何可以用想象触及的地方。

四、想象力的危机

想象力的驰骋局限于精神领域,它与世俗化的生存时间与空间相隔久远,那么,作为精神象征的想象力同世俗之间是否可以实现一种对等关系或者各自搭建自我的理想王国?陈春成对此持以悲观态度,他在《夜晚的潜水艇》中无处不在地叙写想象力所给予他的巨大动能,却又亲手将各类想象力的因子扔进泥潭,加以抛弃。就如同他在文中所表述的悲哀情境一样,他所引以为傲的想象力只不过是对自己曾经拥有过这种能力的再叙述。这本身就是一个失去想象力的人所无法挽回的悲哀,尽管,想象力的危机是无可奈何的,也是难以避免的。

陈春成将想象力的危机很大程度上归结为外力环境引起的压力。丰富的想象活动虽然使得本我的精神世界无比充盈,但是,个体领域却摆脱不了外在环境的制约,当精神领域不再选择与外在世界进行联系,精神与世俗的对立不可避免。而那些已经被功利生活环境彻底驯服的同类,会以审判者的身份对仍旧坚守想象阵地的孤勇者进行居高临下且义正严辞的批驳,更会给想象力的实施者贴上异类的标签。陈春成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病症:物质上的满足远远高于精神上的富足。所以,这个时代定论成败在于物质财富的多寡,以想象为代表的精神花园被理所应当地看作是不切实际甚至是可有可无的虚无体,不被大多数人承认。文中的父母认为“我”不学无术,患有精神痼疾,这是噩梦,他们希望“我”彻底摆脱妄想,变得正常,“父母”的反映实则是社会大众的缩影。[4]13由此,与“我”最亲近的人给予“我”最残酷的冷暴力,用愁苦、忧思、哭诉包裹着亲情的外衣和牌面驱逐他们所认为的“我”身上的戾气。

当“我”被说服,选择放弃想象的时候,“我”认为这是“灰暗”的时刻,想象力陷落进绝望的深渊,危机四伏。饱含世俗偏见的血液流入想象力的肌理,想象力被无情地割裂与分解,“我”只能怀揣着沉重的现实压力别无选择地观望出现在眼前的矛盾局面:“当晚入睡后,我没有进入潜水艇,只做了许多怪诞的梦。梦中景物都是扭曲的,像现代派的怪画。”[4]14这是荒诞的现实,这是荒谬的世界,怪诞而离奇的现状并非死寂的虚构,而是另类的现实。想象力被扼杀,侧面反映个体自由被束缚,世俗社会被理性主义思想广泛统治,感性思维则无法落足。而一旦想象力无所适从,个体往往趋向于自我否定,消极与抵触情绪的蔓延最终将想象力推向最终的深渊:现代世界终究要塑造完全机械化的人类。“高考、就业、结婚、买房”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一个人今生所应当走的“正途”,这是单选题,没有除此以外的多选选项。纵使有人另辟蹊径,开辟出一条所谓的支流,可它的尽头依旧指向恒定不变的主干。外在环境的负担甚至不用费多大的力量就可以完全将成熟的想象力化为灰烬。想象力似乎走向了必然的灭亡。

五、想象力的突围

面对想象力的危机,陈春成给予濒临灭亡的想象力一种崇高的尊严。“闭上眼。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从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4]14-15作者怀揣着一种仪式感,让想象力化身为一团萤火之光,不带一丝眷恋,逃离“我”的肉体,走向真正的自由。没有了外在的躯体,也就不必再受世俗的摆弄,进而超越一切的庸俗和腐臭,升华为想象之光。这样,在冲天而去的一瞬间,想象力完成由逃离到走向救赎的使命,去拥抱整个世界,整个宇宙。这样,想象力得以获得永生的存在,成功突围。为什么他要进行想象力的突围尝试?对于一位真正的作家而言,他是在拥抱纯粹的精神自由和精神享受,进而获取人格意义上的满足,完成生命体验的升华。为此,他要尽可能多地打破阻挡在意识领域妨碍想象力发挥的枷锁,实现想象力的突围。

可是,在想象力获得救赎的同时,处身凡尘的肉体仍在,它拥有想象力的记忆。它可以回味想象力所带来的快感与满足,却迁就着俗世诋毁它,认为想象力是“病态的妄想”,这在无形之中,肉体变成了残害想象力的刽子手与守墓人。这是一个悲剧,一个想象力得到顶峰发展而突然间一落千丈的个人悲剧。他从一个快乐的人转变为符合人情世故的“正常人”,丢掉的是真善美,残留的是虚伪和迷惘。就像文中特意提到的“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那样,它们曾经同怀揣丰富想象力的“我”一同出现在“潜水艇”中,但随着“我”想象力的迷失,它们跟随着“夜晚的潜水艇”一并离“我”而去。这两样事物象征想象力的纯粹与“童真”,是真善美的化身,它们的离去,代表真善美的消逝。虽然,“我”偶尔有几次在睡梦中重新见到它们,可那只不过是关于想象的残存回忆与片刻留恋,或者说,“我”在以梦境的形式传达想象力的匮乏。毫无疑问,这是想象的回响,更是悲剧的延伸。

从更深的层次来说,想象力从有到无,是个体被社会意念共识熔炉的熔解,有动机、有计划、有组织地造就了群起而攻之的循环悲剧。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陈春成的一种个人情怀,它一方面张扬着作家关于想象力的理想蓝图,另一方面又呈现作家对于当下外力环境及其主流思想对想象力冲击、打压的忧思和警惕。在此种情怀的导引下,陈春成的写作风格与文坛上现有的写作风貌迥然不同。从一定意义上讲,陈春成的创作走向给予当下的写作文坛一些积极的启示:用诗性的语言,传达绝妙隐喻与讽刺,并从侧面呼吁社会应当给予想象力一种肯定与期待,助推想象力的成长与复归。所以,陈春成的想象力循环悲剧反映的既是一个文学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六、结语

总之,从短暂式的想象力停留到对沉浸式想象力的洞察和领悟,再到践行沉浸式想象获得沉浸式体验的过程,实际上是陈春成对想象力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影响个人精神领域的细致分析和探索,也是陈春成对极致发挥想象力的诉求和渴望。然而,想象力极容易遭受破坏和消解,进而造成想象力遗失的危机,因此,陈春成以理想主义的笔触给予想象力一种别开生面的新生,实现突围。然而,以精神冥想的方式实现想象力的“向死而生”,实则是对现实的低头和妥协,因为想象力在现实之中无法生存,所以,“我”只能以心理暗示的方式去肯定想象力挣脱束缚,拥抱自由的假设。这本身就是承认悲剧的悲剧,将灵魂伸向宇宙的深处,同万物为一,与日月同在,虽在宏观的视野中得到永生,但尚存于蓝色星球的个体,却永远失去了想象力,没有了活泼的灵魂,丧失了纯真和洁净。个体将以华丽的外表教化正在拥有想象、“不正经”的个体,这是更深一层的悲剧,它从某个人的悲剧过渡成为整个社会的悲剧。这完美地构造出悲剧的循環,致使扼杀想象力的悲剧链条就此形成。

作者简介:张迎(1998—),男,山东临沂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杨永磊.浪漫主义、中国古典文化与无限生长可能——评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J].南腔北调, 2021(9):62-66.

〔2〕张玲玲.浅析弗洛伊德梦的解析[J].东西南北,2020 (1):238-239.

〔3〕青年小说家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分享会[J].青年文学,2020(12):161.

〔4〕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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