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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欧阳修与晚唐以来诗歌的关系

2022-05-30徐振平

雨露风 2022年10期
关键词:梅尧臣欧阳修

摘要:北宋诗文革新时期,梅尧臣、欧阳修以革除晚唐五代以来诗风之弊为契机,借儒学复兴之大潮,以复古求新变,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诗歌风貌。在他们身上,宋诗求新求变的精神得到了集中而充分的体现。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仍然没有割断与晚唐的关系,仍然与晚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键词:北宋诗文革新;梅尧臣;欧阳修;晚唐诗歌

宋初诗坛白体、晚唐体、西昆体风行一时,但由于模仿学习晚唐诗歌时,缺乏创新求变的意识,因此造成宋初三体根本上还是晚唐五代诗风在宋初的翻版,没有形成宋诗独有的面貌。不满于宋初三体沿袭晚唐五代余习,并有志于在唐人天地之外别开一体的探索者们,走上了寻求宋诗的新变之路。经过宋初作家多方面的探索和努力,针对晚唐五代文风、诗风进行革新的思潮逐渐形成。到了宋仁宗庆历前后,伴随着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的开展,文学革新的思想也变得更为自觉。

一、梅尧臣、欧阳修对初宋诗风的变革

作为复古革新运动的领袖,欧阳修以革新诗歌为己任。在诗歌创作中,他对韩愈及韩诗百般推崇。他在《六一诗话》中这样说道:“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乃天下之至工也。”[1]

欧阳修学韩愈,首先在于“变”。“变”本是韩诗之精神实质所在。清人叶燮曾说:“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2]他道出韩愈诗歌为唐代诗风之一大变,韩愈在唐代诗坛上的最大贡献也在这里,而这也正是欧阳修对韩诗最为推重的地方。欧诗学韩“以气格为主”(吴之振《宋诗钞·欧阳文忠诗钞序》),重在“创变”的精神实质,而非一般的在风格、形式技巧等方面的简单模拟、仿效。明人王鏊在《震泽长语》卷下中说:“为文必师古,使人读之不知所师,善师古者也。韩师孟,今读韩文,不觉其为孟也;欧学韩,不觉其为韩也。”正是这种“学韩,不觉其为韩”的创作精神,使欧阳修与宋初三体因袭模仿划出了鸿沟,也正是凭借这种创作精神,欧阳修打开了宋诗发展中创新求变的新局面,并对后来的苏轼、黄庭坚及江西诗派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欧诗承韩,还在于同为古文大家的创作意识的契合,表现在作品中也就是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云:“观韩、欧、苏之家,章法剪裁,纯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独步千古……欧公作诗,全在用古文章法。”明确地揭示了欧诗“全在用古文章法”的立足点,以及其在由韩愈到苏轼之间的作用和关系。欧诗“以文为诗”的作品在其集中随处可见。如《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再和明妃曲》等,能融铸叙事、写景、咏物、抒情为一炉。有叙述、有议论,含意深远,开宋代以文为诗之风。

(一)打破传统诗、文表现范围的界限,开拓诗的题材

梅尧臣是北宋诗歌复古运动的中坚力量,他毕生致力于恢复具有儒家政教诗学的浓厚色彩和正统观念的风骚传统,致力于改变晚唐五代浮靡诗风。在创作上,梅尧臣在诗歌的题材内容与艺术表现手法方面有着更全面的拓展,被推许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的拓展就是在“以文为诗”这一选择下进行的,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表现。

梅尧臣写有大量的行旅诗。在这些诗中,他按日计程,途中所遇皆以诗记之,写景、咏物、述事都由行踪一一引出,这实际上是以诗记游,赋予诗以散文的功能和题材。不仅如此,梅诗更值得关注的是题材的平凡化、细节化。梅诗多从日常生活、日常琐事取材,大多数都是关于人际交往和日常琐事的吟咏。在丰富的创作数量中,梅尧臣几乎没有形成一个主导性的题材领域,如阮籍之咏怀,郭璞之游仙,陶渊明、谢灵运之于田园山水,也没有形成如白居易之讽喻、感伤、闲适等较为明确的中心话题。他倾向于就散文化的生活原态随意实录,即事感咏。这就使他的诗之题材与功能带上了浓厚的散文色彩。

(二)叙事性

叙事,本来是散文的功能与特长,梅尧臣把它引入他的诗歌创作之中,以诗代文。关于这一点,宋人已有评价:“圣俞诗长于叙事”。首先,梅尧臣有一部分诗是直接改写他人书信、随笔等散文作品的。如作于天圣九年的《子聪惠书备言行路及游王屋物趣因以答》,共四十句,除首尾十二句交代缘起和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外,中间一大部分全是改写杨愈来书所叙游山的经过。然而这种改写毕竟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进行,在梅尧臣的整体创作中,这样的作品并不是很多。梅诗中更多的是日常生活经历和具体事件的平实的叙述,如《伤白鸡》写他的宠禽为野兽所害的情况,就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详加叙述,不嫌烦琐,不作夸張,体现了一种客观的实录态度。这样的作品在他的诗作中比比皆是。

(三)议论化、哲理化

梅诗的议论化是与其叙事性相伴生的一个基本特征。作为对所叙事情的主观反映,梅尧臣常在对事物的记叙之后作些感慨、思考和议论。如前引《伤白鸡》,梅在叙述了白鸡被害之后,发出感叹:西汉邓通以宠幸而得富贵,然终不免于祸。白鸡命运正与邓通一样,物同人理,因而白鸡之丧不值得惋惜。这种写作方法,就是他在谈到自己的咏物赋的写作方法时提出的“因形析义”之法。梅尧臣把这种方法引入诗歌创作中,丰富了诗歌的创作手法和表现功能,对于宋诗议论化特征的形成具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二、梅尧臣、欧阳修与晚唐以来诗歌的关系

梅、欧表面上是以韩纠晚唐、反西昆,而实际上是在韩愈开辟的以文为诗的道路上进一步开拓与发展,本质上是一种革新与创造。在他们身上,宋诗求新、求变的精神得到了集中而充分的体现。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仍然没有割断与晚唐的关系,仍然与晚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欧阳修从渊源上主要是学韩,但他也学李白,学大历诸子,学界早有公论,自不必费辞。而事实上,他还学梅尧臣,学白体,乃至受西昆影响,并因而形成了其诗风的丰富多样,其中欧诗“浅近”的一面与白体就不无关系。如其《戏答元珍》:“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黄溪夜泊》:“楚人自古登临恨,暂到愁肠已九回。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殊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两诗不事雕琢,风格清新自然。有人说他这是学大历诸子。[3]这固然不错,但其中之平易、流畅、浅近也包含着学白体的因素。其中《戏答元珍》与前引白体代表诗人王禹偁之《村行》,都是借写景咏物来抒发去国怀乡的感情,都隐寓着对故乡、对国事念念不忘的心意,都是作者被贬后的苦闷和哀伤的情感流露,在艺术风格与语言表达方面都颇为相似。因此,清人吴之振说:“元之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文忠(欧阳修)之诗,雄深过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滥觞矣。”(吴之振《宋诗钞·小畜集钞序》)正是看到欧与王的这种承传关系的。

梅尧臣论诗主张“平淡”“闲肆”。“平淡”是他的诗风的主导方面。“闲”者,从容也;“肆”者,恣纵也。“闲肆”与“平淡”合起来代表的是一种漫然随意、平实无华的写作态度。不待激情、不择材料,随时随地都可以写诗,不求深意,不求佳句,实话实说便敷衍成篇。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白体相通。事实上,梅尧臣诗中也确有向白体学习的痕迹,如《忆将渡扬子江》:“月晕知天风,舟人夜相语。平明好挂帆,白浪须出浦。此身犹在吴,归梦预到楚。今日念同来,吾妻已为土。”风格自然平淡。类似这类风格的还有《梨花忆》《惜春三首》《社前》等。当然,最能代表梅诗成就的还要算他的《鲁山山行》《东溪》等诗,其中有韩孟一派的风味,也有着白体的影子。在这些诗中,他将晚唐体的苦吟深警、韩孟的奇险古拙融入白体式的平淡流易中,以“古硬”入“平淡”,化深警奇险为平和冲淡,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平淡”配方。

此外,梅、欧曾讥讽晚唐及晚唐体诗人,诸如“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如许洞所困者也”(欧阳修《六一诗话》)等。但他们并非一味否定晚唐体诗及晚唐体诗人,他们对晚唐体诗人之自然清新之作还是赞许的,对某些晚唐体诗人的创作还是肯定的,如梅尧臣就对林逋很是赞赏,认为其诗“平淡邃美”。事实上,晚唐体对他们的影响也是至为明显的。梅尧臣早年深受晚唐诗风影响,他一生苦吟及细密的观察力都留下了早年学晚唐体的印痕,而且他也确实从晚唐体入手,写出了一些清丽之作,如其诗《岭云》:“片雨过青天,山云归绝岭。林际隐微虹,溪中落行影。还看陇首飞,复爱山间静。”其中确有姚贾的影子。类似这类风格的诗句还有“落日人烟少,寒云驿路微”(《王氏昆仲归宁》),“风雨幽林静,云烟古寺深”(《河阳秋夕梦永叔游……》)等,都是典型的晚唐体风味。欧阳修在谈到梅尧臣诗风时这样说:“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梅圣俞墓志铭》)对梅尧臣的诗风发展作出了准确的概括。并且,即便到了晚年,梅诗也时有“清丽”“清切”的秀气流露。

宋初西昆体虽是梅欧诗歌革新的主要对象之一,但梅、欧对西昆体的评价却很公允,他们一方面反对西昆之弊,另一方面对西昆体的成功之处也是深表赞赏。事实上,梅、欧与西昆体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天圣、明道年间,梅尧臣在河南省主簿任上,与欧阳修、谢绛、尹洙等人交往,而欧、谢、尹当时都是西昆代表诗人西京留守钱惟演的手下。在此期间,梅尧臣写出了一些像《无题》这样充满西昆旖旎风格的作品:“斗觉琼枝瘦,慵开宝鉴妆。临风恐仙去,倚扇怯歌长。绿桂熏輕服,灵符佩缥囊。西邻空自赋,不解到君傍。”此诗无论是从标题、内容、用语,还是抒情角度乃至整体风格,都是典型的西昆特征。在这一时期,梅诗风格极为多样化,但总的看来,还是以清丽为主。这无疑是受到了后期西昆派的影响,因为此时钱惟演诗以清雅见长。晏殊诗也大多如此。后来梅尧臣在广学博取的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平淡风格,但他的诗能在平淡中见情韵,而不是成枯稿、枯淡之作,这当与其所受西昆体的影响分不开的。就如葛立方所说:“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4]

与梅尧臣相似,欧阳修天圣、明道年间所学的诗也同样有学习西昆的印痕,如《小圃》:“桂树鸳鸯起,兰苕翡翠翔。风高丝引絮,雨罢叶生光。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湿黄。愁酲与消渴,容易为春伤。”即使是在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平易流畅而又情韵悠长的风格后,一些作品仍然保留有西昆的风味,如作于景祐三年的《宿云梦馆》:“北雁来时岁欲昏,私书归梦杳难分。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诗中迷离的意境与他在西京时模仿西昆体而作的《高楼》十分相似:“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而这种具有婉曲思绪的迷离意境,一直到皇祐元年的诗如《梦中作》,我们仍能感受到。

三、结语

梅、欧(实际上还有苏舜钦等人)作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们以强烈的革新意识为宋诗发展扫除了障碍,初步确立了宋诗面貌。他们不仅有自觉的创变与革新意识,提出了明确的理论主张,而且在创作上也取得了很大成绩,他们为元祐以后宋调的最终成熟奠定了重要的基础。然而,这仅仅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他们身上还留下了较为明显的宋初三体的影子,实际上即变唐而未尽,这点陈善《扪虱新话》即指出:“欧阳公诗犹有国初唐人风气,公能变国朝文格,而不能变诗格。”这个判断是符合事实的,尽管未必为今人所接受。

作者简介:徐振平(1971—),男,汉族,江西余干人,讲师,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语文教育。

参考文献:

〔1〕欧阳修.六一诗话[M]//(清)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272.

〔2〕叶燮.原诗[M]//丁福保.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570.

〔3〕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57.

〔4〕葛立方.韵语阳秋:第1卷[M]//(清)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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