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官传序》妙在何处
2022-05-30朱晓莉
朱晓莉
《宋史·欧阳修传》云:“自撰《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欧阳修是一位具有高度自觉、富有责任感的政治家,他察觉到了国家存在的隐患,想要劝诫统治者,因而自发编修了《新五代史》,示以前朝之事,以“褒贬义例”来“垂劝诫,示后世”。《伶官传序》就是其中的经典篇目。该文被沈德潜赞为“《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被选人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中册的第三单元。
《伶官传序》文辞简约,全篇仅329个字。其中,62个字叙写了晋王李克用临终的“三恨”,39个字写李存勖对待三矢的做法,36个字言庄宗之盛状,52个字言其盛衰变故之形貌,其余140个字议论探理。
细读课文,我们会发现其中有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1.《伶官传序》本当以伶官为主要的叙写对象,欧阳修却以庄宗代之。全文几乎找不到叙议伶官的内容。将本文放到《后唐庄宗本纪》中似乎更合适。
2.文章以庄宗的盛衰之变探究人事的关键,得出“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三条结论。然而,作者在论证时并未明说,甚至简略带过。
笔者认为这些看似不合理的地方,恰恰是《伶官传序》的亮点。作者不拘泥于表象,而是抓住伶官乱政这一关键问题,不落史料真伪之窠臼,有的放矢,使文章有了振聋发聩的警世作用。接下来,笔者就谈谈这篇文章的亮点。
一、不拘泥于表象,抓住史实中的关键点
《伶官传序》含而不露,通篇不提庄宗自满、谦逊、忧劳、逸豫的具体做法,仅用百余字就概括了庄宗跌宕起伏的一生。文章中没有佶屈聱牙的措辞,也没有华丽堆砌的词藻。作者用平实的语言生动地叙说事例,深入地说明道理。语言平易近人,自然晓畅。“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等表明作者观点的句子句式整齐,言简意丰,发人深省。
《伶官传》主要记载了四位伶官的事迹,并贬斥其中的三个人给国家带来了危害。伶官之所为,关乎庄宗一朝的存亡,更是庄宗身死的直接原因。然而,伶官乱政,从表面上看是伶人所致,实则根源在于庄宗。孔子云:“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重用“枉者”则天下必乱。因而,作者在《伶官传序》中不谈伶官,只言庄宗,推究其理,发人深省,为读者阅读传记的正文起到了很好的导向作用。作者不谈伶官之弊,而论庄宗宠幸伶官之弊,别具一格。伶官乱政为表象,根源在于庄宗治国不善。探究盛衰之变,就是抓住了“牛鼻子”,可以给北宋统治阶层敲响警钟。
二、有的放矢,突破选材之窠臼
周建忠教授曾说:“诗歌中的所有景色皆是诗人的胸中之景。”作者将所有的素材都在心中过一遍,将其变成作品时,其中自然会带有作者本人的情感色彩。作者的情、义便由此传达给读者。史家著述固然有“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传统,然而他们在创作的过程中依然会对史材进行取舍及加工。主观意图不同,其取舍的标准往往也有异。比如,《過秦论》的前半部分用大量的文字渲染出了秦之兴盛,其内容似乎与“过秦”的主题无关,似乎犯了偏题之大忌,然而这篇文章依然成为了脍炙人口的传世名作。可见,古人作史论文,有时并不必拘泥于材料本身,而应突破选材之窠臼,注重文章的内在逻辑,使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伶官传序》亦是如此。作者叙写晋王“三恨”,实则交代了庄宗面临的艰难——外交失利,三面均有强敌,可以说忧患重重。写庄宗“受矢而藏,用兵请负”之事,以一个“受”字表明其坚定不移的决心,以一个“藏”字写出其沉稳持重的心态,以“少牢请矢”展现仪式之隆重。“盛以锦囊,负而前驱”,虽未言战事,但其身先士卒、勇猛冲锋、以践行先父之志的形象呼之欲出。君臣一心、共创大业的场面亦可想见。后唐朝由危转安,由弱转盛,水到渠成。按照常人的思路,后文当记录其自满、逸豫的行为,而后叙写其衰,最后得出“满招损”“逸豫可以亡身”的结论。但是,欧阳修却别出心裁,不写其宠幸伶人的史实,甚至撇开庄宗荡逐契丹不谈,只写他在志得意满时的昂扬神奇和在穷途末路时被伶人围困的窘态,以此来点明其中的道理,更好地达到了劝谏的目的。
三、法严词约,传递警世之用意
中国文学史上有一类特殊的文体——语录体,每则语录篇幅短小却具有格言性质。譬如《论语》,大部分章节没有相关的材料佐证,却影响了中国数千年。警世名言,本身就超越了简单的逻辑论断,它甚至无需事例,临空而生,却引发世人无尽的思考。“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正是高度概括而不直接具体地指陈其事,含而不露,却传递出自己的警世之意。
不同于临空而至的警语,《伶官传序》虽含而不露,通篇不直接描写庄宗自满、谦逊、忧劳、逸豫的具体细节,但它速笔快语,百余字就写出庄宗跌宕人生,在读者瞠目结舌陷入深深思考时,作者平地起雷,抛出自己警语般的论断,加强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从写作传统看,对比之另一方不必尽出。出则写尽过实,不出则留白而生思维空间。“念天地之悠悠”之后不必再写我个人之渺小,直接写出“怆然涕下”之感喟,读者亦随之生出无尽的悲哀。读者自会补充相反的情况,而且补充时会充分调动自己的经验,如此则更亦反省到自身的行为。故而,当欧阳修写下“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时,我们会自动参与到反省自身的“逸豫”行为中,而这正是欧阳修的目的。
从写作效果看,如果实叙了庄宗的逸豫之事,比如实写其沉溺演剧度曲,得出庄宗宠幸伶人而至灭国的论断,读者会叹惋一番后反省自己,落脚在是否有演剧度曲这样的逸豫之事,就不会产生太大触动,因为很少有人宠幸伶人。虚置不写,仅则而以“满”“谦”“逸豫”概况,则包含万象,所有人皆有可反思之事,尤其是耽于享乐的北宋统治者。则可减轻批判中的对号入座,可增强更广阔的自我反思,不但对于宋初的统治阶层,即便千年后的常人亦有很大触动,具有更为广泛的警世意义。作者文末一句“岂独伶人也哉”,也更是明确提醒当今之所溺,非在伶人而在其它。这种含而不露的叙事技巧,在史论中可谓独辟蹊径。
欧阳修作《新五代史》针对的重要读者是宋初的统治阶层,他们本就比较熟悉前朝历史,然而对前朝历史的反省不足。因而欧阳修不需要像薛居正“繁猥失实”地再写一本《旧五代史》,而是要多指摘今朝的问题所在,需要直接点明前朝的教训。故而文中没有花费笔墨叙写自满、逸豫的做法却直接指出“满招损”“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
总之,《伶官传序》是一篇总结历史教训,为在世及后世君主提供借鉴的史论文。作者在文章中通过一盛一衰的强烈对比,使中心论点更加鲜明、突出,使文章具有了很强的感染力。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实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