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柯立夫在北平

2022-05-30马晓林

读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洪业清波拓片

马晓林

半个世纪后,柯立夫仍念念不忘在北平骑自行车的怡然时光。

柯立夫(FrancisWoodmanCleaves,1911-1995),是“二战”后世界汉学、蒙古学界不可不提的名字。柯立夫得伯希和(PaulPelliot,1878-1945)真传,恪守语文学传统,一生执教于哈佛,被誉为“学者中的学者”。我刚开始研习元史时,读杨志玖先生关于马可·波罗的著作,就闻知柯立夫(又译柯立甫)大名。柯立夫一九七六年的一篇文章,讨论马可·波罗离华的汉文史料以及抵达波斯的波斯文史料,驾轻就熟地使用漢语、波斯语、蒙古语、法语等语言,令人赞叹、艳羡不已。很快我就得知,中国台湾元史名家萧启庆先生、洪金富先生都是柯立夫门下的博士。柯先生的著述,多为鸿篇巨制,功力深厚,反复阅读而每次必有收获。不禁好奇先生为人,但从前辈学者口中仅略知一二。

旅美作家陈毓贤二0一三年发表在《上海书评》的两篇文章《蒙古学家柯立夫其人其事》《再谈柯立夫和方志彤》,大致据同时代学者的回忆,生动地描绘出一位特立独行的老先生。柯立夫埋首研究,与哈佛同事大多没有来往,退休后隐居于农场,与动物和书籍为伴。他勤奋过人,是哈佛大学唯一终生不肯休假的教授,严谨得几乎不合情理,在校园留下了不少逸闻。据学生辈的克鲁格(JohnR.Krueger,1927-2018)回忆,哈佛学生特制了一种T恤衫,只有坚持修完一年柯立夫的汉语课,才有资格穿。哈佛东亚系网页上有柯立夫生平简介,但对他早年的经历语焉不详。哈佛燕京学社李若虹二0一七年发表的《“心理东西本自同”:柯立夫与杨联陞》,引用了一些信件,对早年时光有所涉及。二0二0年我在美国时,承蒙柯先生弟子威尔士利学院刘元珠教授厚意,拟参访幽处乡间的柯立夫藏书室,惜因疫未能成行,刘老师又寄赠柯先生晚年自述生平的演讲录音带。录音中的柯先生,精神奕奕,没有人们所说的那种“古怪”,而是幽默风趣,娓娓道来,听众笑声掌声不断。本文以录音为主线,查阅柯先生在各种著述的致谢和脚注中透露的细节,以及同时代人的回忆录、书信,重新发现柯立夫在北平的往事,叩问大时代中一位学人的款曲。

柯立夫生长于美国波士顿,一九二九年进入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College)学习希腊语、拉丁语,立志研究西方古典学。为了对印欧语以外的语言有概念,柯立夫去上汉语课。汉语老师是曾在中国生活多年的大卫·拉铁摩尔(DavidLattimore),也就是《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的作者欧文·拉铁摩尔的父亲。柯立夫从大卫·拉铁摩尔口中感受到了汉语的美和中国的魅力。毕业后,获得奖学金,进入哈佛大学攻读古典语文学研究生,师从乔舒亚·瓦特茂(JoshuaWhatmough,1897-1964)。刚刚就读研究生的柯立夫,在课上提出了一个观点,论证古典拉丁语中的一个希腊语借词,瓦特茂非常满意,让他写成札记发表在学术期刊《古典语文学》(ClassicalPhilology)上。这显示出柯立夫不凡的学术潜力。瓦特茂为柯立夫选定的研究方向是吐火罗语的元音系统。吐火罗语是刚从新疆发现的一千多年前的死语言,与欧洲语言亲缘关系很近,震惊了整个西方,是一个大有前景的研究领域。

柯立夫仍然惦记着汉语,便去拜访远东语言教授叶理绥(SergeElisséeff,1889-1975)。叶理绥是俄裔法国人,刚刚就任哈佛燕京学社首任社长,踌躇满志。他热情地欢迎了柯立夫,建议柯立夫转系,并且提供额外的奖学金。眼见着一位前程似锦的年轻人被挖走,瓦特茂只能哀叹这是叶理绥的“收买”。他引用《路加福音》说:“手扶着犁的,不可回头。”柯立夫经过一番挣扎,最终决定投身汉学。

但柯立夫并不是一开始就要研究元史的,叶理绥为他制订的研究方向是佛教。因为他为了研究吐火罗语而学习了梵语,具备研究佛教的基础。柯立夫与元史的最初接触,应该来自翁独健。一九三五年刚刚转入远东研究,他就遇到了前来哈佛留学的翁独健。这位未来中国的元史大家,应该是柯立夫认识的第一位中国历史学者。翁独健一九三五年从燕京大学研究所毕业,赴哈佛攻读博士。翁独健比柯立夫年长五岁,以讲师助理的身份教柯立夫汉语,实际上二人都在攻读博士,亦师亦友。柯立夫晚年在《回忆独健》文中说,他保存着一张年轻时与翁独健的合影,摄于马萨诸塞州尼德姆的老宅前,拍摄者是柯立夫的母亲。柯立夫当时“对《道藏》产生研究兴趣”,显然是受翁独健影响。因为翁独健在燕京大学读研究生期间便已编纂出版《道藏子目引得》。后来柯立夫在巴黎留学期间,向马伯乐(HenriMaspero,1883-1945)请益良多,也许与后者精研道教有关。

柯立夫与翁独健同在哈佛约一年,一九三六年就前往巴黎留学。当时,哈佛燕京学社成立未久,拟聘请伯希和、戴密微、胡适来担任社长,都被婉拒。在伯希和的建议下,燕京学社一九三四年聘叶理绥为首任社长。叶理绥虽通汉学,但专长是日本研究,他培养学生的一个主要策略是派出留学。叶理绥为柯立夫制订的学习计划是去巴黎跟伯希和等名师学习两年,然后到列宁格勒短期留学,最后到北平师从钢和泰男爵(BaronAlexandervonSta?l-Holstein,1877-1937)研究佛教。一九三六至一九三八年在巴黎期间,柯立夫的第一要务是上伯希和的元史、马可·波罗课程。伯希和是当时国际汉学执牛耳者,工作繁忙,性格高傲,来自世界各国的一众学生,罕有机会与这位大师私下攀谈。柯立夫与伯希和的私下交流,两年间仅有两次而已。柯立夫虽然学习了蒙古语、波斯语等课程,但也跟随傅舍(AlfredFoucher)、巴考(JacquesBacot)、本温尼斯特(EmileBenveniste)、费辽扎(JeanFilliozat)等学梵文、藏文、粟特文、龟兹文(吐火罗语B),为研究佛教做准备。巴黎留学时间过半,却传来了钢和泰去世的消息。于是柯立夫将研究方向转为历史,选定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松漠纪闻》。这是南宋人洪皓出使金朝的见闻录,研究所需的语言就是汉语。

巴黎留学结束后,柯立夫按原定计划前往列宁格勒。但在苏联大清洗运动的背景下,他放弃了拜访鲍培(N.N.Poppe,1897-1991)等学者的计划,随即乘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进入中国,经哈尔滨抵达北平。

这是一九三八年夏,柯立夫二十七岁。

柯立夫走出前门火车站,前来接站的热内(RenévonSta?l-Holstein)惊讶地问:“你的行李呢?”横跨欧亚大陆旅行的柯立夫,竟然没带任何行李,他的藏书是在北平才开始累积的。热内是钢和泰男爵的侄子,从美国过来整理钢和泰遗物,但他对梵文、佛教一窍不通。钢和泰猝然去世,抛下了他创立并独力支撑的中印研究所,柯立夫是燕京学社能安排的最合适的管理者。柯立夫入住东交民巷的公使馆招待所(LegationHospiz),便于管理中印研究所。柯立夫跟喇嘛阿爾噶·毕力克图学习蒙藏语言,还常拜访德国学者福克司(又名福华德,WalterFuchs,1902-1979)。福氏是一流的满蒙学家,藏书极丰,应该对柯立夫影响不小。柯立夫在北平三年间,为研究所购置了很多书籍,尤其是从破落旗人那里购得的古籍,使哈佛燕京图书馆的满文藏书至今仍居美洲之首。

柯立夫到北平后,首先当然是拜访哈佛同仁。最重要的两位是洪业(号煨莲,1893-1980)、贾德纳(CharlesSidneyGardner,1900-1966)。洪业时任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柯立夫在东交民巷经营着中印研究所,却向往北平城西北三十里外的燕京大学。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燕京大学是少数不太受日军骚扰的高等学府,被称为孤岛绿洲,汇集了很多学者,担任过教务长的洪业是一位核心人物。他早年留学美国,中西兼通,因创立并主持编纂引得(Index)的成就而荣获一九三七年儒莲奖。而且洪业育人有方,翁独健就是他培养并推荐到哈佛的。柯立夫从北平时期开始深受洪业影响,毕生执弟子礼。“二战”后,洪业前往美国,居于麻省剑桥,与柯立夫过从密迩,几乎每天下午三点都要饮茶论学。元史是他们密集交流的话题。柯立夫发表的文章,但凡涉及汉文,无不与洪业研讨,疑难处的脚注里常有洪业的身影。洪业则是一九五一年在《哈佛亚洲学刊》发表了著名的论文《〈蒙古秘史〉源流考》,一九五六年又发表《钱大昕咏元史诗三首》。这两篇文章的关窍涉及蒙古语乃至波斯语知识,洪业不谙此道,全赖柯立夫襄助。洪业在脚注中特意致谢。但柯立夫并不同意洪业关于《蒙古秘史》成书年代的观点。为此,即便柯立夫《蒙古秘史》英译本一九五七年已排版,他也一直要等到一九八0年洪业去世后才肯将其出版。这完全超出了学术常规,足见柯立夫对这段师生情谊之看重。

贾德纳是在北平访学的哈佛大学讲师,住在南池子,距离柯立夫住处不远。贾德纳每月一次在家中宴请汉学家。柯立夫在那里常能遇到美国学者迈克纳(HarleyF.MacNair,1891-1947)、柯睿格(EdwardA.Kracke,1908-1976),德国学者艾克(GustavEcke,1896-1971)、福克司、卫德明(HellmutWilhelm,1905-1990)、傅吾康(WolfgangFranke,1912-2007)。这个圈子里还有方志彤和杨联陞,他们后来都到了哈佛,杨联陞更成为柯立夫一生的挚友。一九三九年末,贾德纳返美,将自行车留给了柯立夫。柯立夫骑着它,饱览胜景,遍访高士。

在群贤荟萃的北平,柯立夫的学问迅速增长。

柯立夫到北平后,很快就遇到了未来中国的另一位元史大家韩儒林。柯立夫与韩儒林可谓同出伯希和门下。韩儒林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在巴黎学习,后转入柏林大学,一九三六年回国。二人虽然在欧洲无缘相见,但学术兴趣投契。韩儒林一九三八年夏由燕京大学讲师转任辅仁大学讲师,生活拮据。柯立夫为译注《松漠纪闻》,出资聘请韩儒林来一起研读。一九三九年初,韩儒林举家南迁,取道越南赴昆明。柯立夫随后完成了《松漠纪闻》英文译注,这份文稿却命运多舛。一九四一年柯立夫乘船回美国时,装有《松漠纪闻》文稿的行李箱遗失,他不得不改换博士论文题目。一九四六年,行李箱奇迹般地失而复得,由神户到上海,最终寄到了波士顿。但《松漠纪闻》译注从未发表,也许是因为柯立夫的兴趣已经完全转向了元史。

在北平,真正让柯立夫走上元史和蒙古学之路的,是比利时人田清波(AntoineMostaert,1881-1971)。田清波是圣母圣心会传教士,也是一位精通蒙汉语言文字的大学者。他曾在鄂尔多斯传教二十年,一九二五年移居北平,整理他在鄂尔多斯搜集的蒙古文资料并研究《蒙古秘史》等典籍。田清波古道热肠,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前来求教的各国学者,解决疑难的学术问题。田清波成为柯立夫的忘年交。柯立夫一九三九年七月在燕京大学主办的英文学术期刊(TheYenchingJournalofSocialStudiesvol.II,no.1)发表的十八首蒙古歌谣,正是田清波从鄂尔多斯搜集来的。

柯立夫从北平书商郭纪森那里购得的三通蒙汉合璧碑铭拓片,正式开启了他自己的学术生涯。这三通碑是:(一)《竹温台碑》(一三三八年立,原碑在内蒙古翁牛特旗,今佚),一九三九年秋购得拓片。(二)《张应瑞碑》(一三三五年立,原碑在内蒙古翁牛特旗),一九四0年秋购得拓片;(三)《西宁王忻都碑》(一三六二年立,原碑在甘肃武威),一九四一年春福开森(JohnC.Ferguson,1866-1945)购得拓片,随即转让给柯立夫。这样大篇幅的元代蒙古文碑,世所罕见。前两通碑,羽田亨率领的考察队报道过〔《东洋史研究》(一),一九三五〕,但没有释读。第三通碑,唯伯希和一九0八年到甘肃时得到过拓片,他后来在文章中、课堂上多次引用,柯立夫在巴黎留学时就印象深刻。但伯希和每次只是提及一两个词,从未发表全碑,拓片秘不示人。柯立夫得到拓片,喜不自胜,立即骑上贾德纳留给他的自行车,冲到太平仓告诉田清波。从一九四0年冬开始,柯立夫每周一次,骑自行车到太平仓,与田清波一起,将巨幅拓片在大桌上摊开,逐词逐行地释读。这成为他在北平最快乐的回忆之一。冬天结束时,释读完成了。第一通碑的译注,原计划一九四一年发表于辅仁大学主办的学术期刊《华裔学志》(MonumentaSerica)第六卷,但在排版前撤稿,原因不详。柯立夫对蒙古文拓片极为珍视,一九四一年回国时随身携带,以防遗失。果然,装有汉文拓片及《松漠纪闻》译注稿的行李箱,在托运中途下落不明。柯立夫索性将博士论文题目改为《西宁王忻都碑》,历时六个月完稿,一九四二年五月通过答辩,获得博士学位。据说伯希和见到柯立夫的论文,也不禁惊异。战后,柯立夫重获汉文拓片,又吸收田清波等人的意见,修订论文,一九四九年发表于《哈佛亚洲学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发表了另外两通碑的研究。这让柯立夫荣获一九五三年儒莲奖。田清波对柯立夫始终慷慨襄助,一九四八年他由北平移居美国后,与柯立夫通信愈加频繁。柯立夫发表的每篇文章,都会引用田清波信中的学术观点。他的《蒙古秘史》译注,也得益于田清波的指点。

柯立夫在北平的最后一年,与他在哈佛的老朋友翁独健重逢。一九三八年,翁独健以《爱薛传研究》(TheLifeofAi-hsieh)获得哈佛博士学位,随即受燕京学社资助前往巴黎游学,与刚离开巴黎的柯立夫失之交臂。一九三九年,翁独健由马赛乘船回国,先任教于云南大学,一九四0年九月到北平任燕京大学历史系讲师,终于与柯立夫重逢。这时他们对元史的兴趣更加一致,共同商讨将《元史》译为英文,但大概未及付诸行动。柯立夫后半生便倾力于此,从一九五六年开始,陆续发表了《元史》的《伯颜传》《察必传》《进元史表》等章节的译注,身后留下了大量未刊译注稿。翁独健一九八一年短暂重访哈佛,但柯立夫已于前一年退休,终究无缘重逢。二人当年在北平一别,竟成永诀。

柯立夫在北平度过了他人生的黄金年代。在风雨飘摇的孤岛中,与一群汉学家安心问学的三年,奠定了他的学术基业,开启了他的元史生涯,让他在战后迅速进入高产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美国学术潮流急剧变化,新兴的“中国研究”来势汹汹,汉学则被边缘化。柯立夫恪守汉学传统,与主流格格不入,知心者仅有在北平结交的洪业等二三子。他们深居简出,如隐士般置身时流之外,仿佛又一次站在孤岛上,又必定常常怀念心中的北平。

猜你喜欢

洪业清波拓片
烤元宝火
有你,真好
田公平
洪业与燕京大学
《韦洽墓志》拓片
五代南汉李纾墓志拓片
北宋《曲行殷墓志》拓片
莲 藕
拓片制作中的用墨技巧
樊洪业先生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