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山草原上

谭仲池

我第一次登上南山之巅，是在夏日的一个清晨。

飘浮在峰顶的团团乳色雾缕渐渐散去，金子般的阳光，洒满云中草原。站在巨大的白色风车高塔前的草坪上，俯瞰绵延伸向远方的绿色草甸，放眼四周奔涌的山岭绿浪，心情格外的舒展辽阔。

南山草原，位于湖南城步县城西南部，湘桂交界的北麓。这片面积23万亩，曾经荒凉贫瘠的高山野岭，经过六十多年的开垦、治理、修复、保养，现在变成了青草繁衍茂盛、生态良好、景色优美、蝶舞花香的中国第一牧场。

我好奇地走近草地。一丛丛、一片片绿油油的鲜嫩小草，在清凉的夏风中轻轻摇曳。银白、粉红、橙黄色的野花点缀其中，一同散发出清甜的湿润芬芳。看着这些纤纤泛翠的青草，如珍珠般玲珑、色彩鲜艳的花朵点缀其间，愈觉得空气澄净清爽。这时，成群的黑白奶牛出现在起伏宽阔的草地上。它们披着阳光在缓慢踱游，格外悠闲散漫。几条毛色黑亮的肥大奶牛，带着一群小牛朝我们走来，它们亲密无间，戏耍追逐，在草原世界安然生息的自由状态，让我深切感受到南山草原的肥美、温馨和空灵纯净。我情不自禁地从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拔下一株小草，放到手中细细地端详。小草的叶片、叶尖沾着潮湿的晨露，晶莹绿透。我放到鼻前闻它的气味，一种从未闻过的清芬，沁入心间。顿时，让我神清气爽、思绪飞扬。

此刻，我想起车子在上山途中，沿着蜿蜒的山路，螺旋式向山顶缓慢爬行，那种如腾云驾雾的感觉，就知道这座山很高，很大，很险峻。果然如此，行至半山转弯处一块平地时，迎面峭壁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我们下车走近石碑，便看到上面镌刻着长征时，曾任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的陆定一写的散文《老山界》。文中是这样描写1934年12月的一天红军翻越这座大山的情景：“满天都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连到天上，跟星光接起来，分不出是火还是星星。这真是我生平没有见过的奇观……走了半天，忽然前面又走不动了。传来话说，前面又有一段路在峭壁上，马爬不上去。又等了一点多钟，传下命令来说，就在这里睡，明天一早登山……老山界是我们长征中所过的第一座难走的山。”

站在石碑前，我读石碑上镌刻的文字，知道了这座山土名叫老山界，地图上叫越城岭。这篇文字不长的纪实散文，十分细腻地描绘了红军翻越老山界的艰难和危险。这时，我仿佛看见，时任红六军团政委的王震将军，次日凌晨登上山顶，披着温暖的霞光，站立在山脊上，任晨风吹拂，极目眼前纵横八十里大南山时，面对茫无涯际的高山草地，情不自禁地说：“多好的草地啊，待革命胜利后，一定要在这里办一个大牧场。”

这是一个红军将领的预言，更是共产党人对锦绣前程的自信展望。

从1934年12月，到1973年4月，在近40年的漫长岁月中，王震将军没有忘记南山，始终对南山牵肠挂肚，怎不让人感动不已、刻骨铭心。

现在我眼前的万顷碧野，在草原上蠕动着数不清的奶牛；山峦坡边层叠的白色场房；像玉带一样缠绕峰峦的盘山水泥公路，一直跃上山巅。这幅像油画一样色彩鲜明的南山草原风情画，不正是王震将军当年所期待变成的现实情景吗？

陪同我一道上山的姚慧董事长告诉我，就是因了王震将军的这句话，1956年3月，共青团湖南省委和邵阳地委发出号召，组织了第一批来自长沙、邵阳等城市的知识青年共950人，肩挑棉被、锄头、蓑衣，一步一步，像当年红军一样登上南山，开始了开垦南山牧场的大会战。一开始，组织上就从这支队伍中，挑选了16个先遣队员，冒着寒冷的秋雨，把二千多斤重的发电机，从120里外的地方，经过40里的崎岖小路和险道，5764梯陡壁，搬上了海拔1800多米的南山之巅。从此，点亮了第一缕照亮大山的灯光。

这群新中国的第一代热血青年，在南山巨大的绿色怀抱里，垦荒、修路、架桥、护坡、砌墙、种草、蓄水、栽树。他们伴着鸟儿的欢鸣声、风雨的呼啸声、雷电的霹雳声、劳动的号子声，在一边劳动，一边歌唱：“我们是年青的垦荒队员/把建设祖国的重担扛在双肩/要把荒山变成宝山/要把草原建成花园。”就这样，他们日复一日，风雨不惧，远离亲人，不怕苦累，早起晚睡，在高高的南山之巅，抒写着青春的火红诗篇。

这时，朝我们走来了一位留着平头、穿着蓝色衬衫、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姚慧告诉我，他叫肖海龙，今年46岁。他父亲叫肖吉成，是上世纪60年代第二批扎根南山牧场的知识青年。在开垦牧场的艰难岁月里，肖吉成样样活都干得很出色。他从一个普通养奶工，一直到当上了奶牛队队长。那时，南山牧场48个草坪、48条溪流、16个分场，在他心中一目了然。他对牧场有着至深的爱。1972年国家有政策，知识青年可以回城安排工作，可肖吉成选择留下，便在南山牧场成家立业，决心终身守望南山草原。1975年，肖海龙在南山大坪草场一栋简陋的石头房子出生。大学毕业后，他立志走父亲的创业之路，毅然回到南山牧场工作。在牧场工作之初，听牧场老职工讲他父亲大胆试验，牛由传统的家养方式，转变为放养的故事，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时候，他就知道了父亲曾是轰动当地的南山牧场劳动模范。只要一遇到困难，他就自然想起，当年父亲将南山种牛西门塔尔进行放养的精心探索过程，从而坚定自己的前行意志。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肖海龙在南山牧场从职工，到班长、分厂长。直到原公司重组，姚慧到南山创建新的奶业公司，他没有离开南山，继续留下来，支持协助姚慧创业。现在他成了南山奶业公司专抓生产和技术管理的副总。我紧握着肖海龙的手，感到他的手厚实有力。我从他的目光和精神状态，看到了他对南山的一往情深和火热的坚守情怀。

在南山牧业的展厅，肖海龙指着墙壁上挂着的1973年4月12日王震将军到邵阳视察工作，听取地委领导汇报开发南山的照片对我说：“听了汇报，当时王震将军就指出，南山乳、牛肉养殖完全可行。要办好这个点，在湖南推广。他还指示，湖南省委要给予种牛、贷款、种草、技术等方面的支持。”接着，肖海龙又给我们讲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他说为了优化南山的草种，在王震将军的关怀下，不久，省里就请来了澳大利亚育草专家盖勒希。盖勒希对南山牧场情有独钟。他一来到山上，顾不得休息，就走进草地观察、探看，脸上总是洋溢着对这片大草地的爱抚之情。他将自己带来的32个牧草品种，与南山牧场的技术人员一道精心试种、细心观察、耐心培植，全身心都倾注到种草上。经过两年的试验，发现黑麦草、白三叶、地三叶在南山适应性很强。它们的显著特点是没有枯草期，抗旱耐寒，而天然草场每年11月进入枯草期，到次年4月才返青，枯草期达5个月之久。同时，这些品种产量高，营养丰富，一年四季青绿，再生能力强，亩产鲜草可达3200公斤至3600公斤，而自然牧场的草生长缓慢，一年只一茬草，亩产鲜草只有600公斤至800公斤。这三种优质人工草，提高了载畜量，增加了产奶量，成为南山牧场的当家牧草品种。盖勒希逝世后，他的夫人遵照他生前的遗嘱，带着盖勒希的骨灰來到南山牧场。满含深情地将大部分骨灰撒在南山，他曾经翻耕播种的草地上。一部分放在骨灰盒里，安葬在草坪的坟墓中。

一个外国友人，对南山的爱，对南山的情，对南山的眷恋，就如南山的青青牧草，永远鲜美碧秀，在高山之巅绽放着人性的光芒。

时间之河，总是波涛推涌，浪花飞溅，滚滚向前。从1975年成立南山牧场，几经曲折、壮大、坎坷、发展，也在不断地锻炼着一代又一代南山牧场的青年人成长。城步县委、县政府牢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矢志弘扬红色基因，走好复兴路。他们紧紧抓住了南山国家公园体制改革试点的机遇，推进农业产业结构战略性调整。姚慧正是在这个关节点上，带领他的团队登上了南山之巅，在一片崭新的天地，开始了自己新的创业之路。对于这个第三代年轻人的选择，我希望找到答案，便直截了当地问姚慧：“你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迈出这一步？”姚慧不假思索地说：“这应该是我们父子对南山的不解情结。”

我知道，血肉相连，心心相印，这也是生生不息的前进力量产生的内在基因。上世纪60年代，姚慧的父亲姚联盟，是邵阳地区粮食局干部。32岁正青春时，他被地委派到城步县做扶贫工作。在姚慧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对红军长征爬过的老山界、王震将军支持办南山牧场的历史非常清楚，总是编成生动的故事讲给他听，并告诉姚慧，当时山上没有电，是他整合扶贫资金，和乡亲们一道在半山腰的五团镇，建起了第一座高山小水电站。看到山上亮起了灯，他当时是多么的高兴呵！现在还健在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又来到南山草原创业，他在心里支持他，期待他大有作为。姚慧回忆父亲的过往后，告诉我，他1980年出生，大学毕业后，赴英国深造并获得硕士学位。2003年回国后，他在中粮集团工作。一干就是9年，积累了丰富的管理经验。2012年，他响应邵阳市“招老乡回故乡建家乡”的号召，从北京回到家乡，投资创建了湖南南山牧业有限公司。从此他又沿着父亲的足迹，走进南山宽阔的绿色怀抱，去继续实现父亲的梦想。

现在南山牧业有限公司，拥有常温液态奶生产线、奶粉生产线和低温奶生产线共8条，年加工乳制品2万吨。已成集牧草种植、奶牛养殖、乳品加工、物业旅游为一体的全产业链奶业企业，是全国独有的国家公园特许经营的奶业企业。

牧场的夏天，凉风习习，绿波翻滚，草香阵阵，一点也不觉得炎热。镶嵌在绿色草原上的奶农屋舍，白墙黑瓦，披绿含翠，像积木似的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山峦坡边，点缀着南山的独特风景。我们来到山腰，漫步在人流车流相拥的街市，看到店铺门楼悬挂的红灯笼，门两边张贴的红对联，醒目地装点着以绿色为背景的云中小镇，就感觉来到了人间仙境。姚慧兴奋地领我们穿过小镇热闹的街道，去参观他们新建的现代化乳制品加工厂。走进宽阔的厂房，我立即被眼前窗明几净、装备优良、运转有序、空旷无尘的生产线吸引。我对姚慧说：“在不到10年的时间，你们公司能发展到这个规模和水平真了不起。你们为当地经济发展作出了值得点赞的巨大贡献。”姚慧接过我的话：“发展一片产业，带动一方经济，助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是我们的责任。”他还告诉我，近些年来，他们大胆引进澳大利亚纯种荷斯坦奶牛、优质草种和先进的种草技术，实施“公司+农户+合作社”的发展模式。主动与农户签订鲜奶、饲料收购协议，以高于国内平均收购价格，让利给两千余名农户种草、养牛，改良草山。通过产业发展，还帮扶了六千五百多名贫困人口脱贫。

姚慧清楚地记得，金童山村的刘德文，过去靠种几亩农田度日，家里十分困难。自从他家到南山牧场饲养了20头奶牛，加上刘德文又入职到南山牧业奶源部，家庭收入达20万元，真正过上了小康生活。现在南山草原的奶牛产业带动了3000多人就业，同奔共同富裕之路。

在公司会议室，我看到了姚慧公司近些年来获得的各种奖牌、质量认证和优质产品证书。这时，身着白色工装的年轻女工，给我们端来了香味可口的鲜奶。我一边品味鲜奶，一边问姚慧，当初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听了我的问题，姚慧怔了一下，许是觸动了他心底的从来没有对人言说过的痛，忽然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对我说：“其实，当时想得很简单。我认为自己是学国际贸易的，我自信自己的能力。可是没有想到，当我深入到南山牧业的前世今生的岁月颠簸里，望着荒凉破旧的厂房，稀疏的坑洼的草地时，心里凉了半截。而这个时候，不少奶农来到公司，打听什么时候能收牛奶。当地镇村的老百姓也眼睛朝着我们，渴望厂房尽快开工兴建。可是重组之前，原企业发生的一些债务纠纷，还没有彻底厘清，又时有人来上访，干扰我们的正常工作。再加上之前的牛奶销路全部中断，急待与新客户接上联系。这一切，让我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我是一个倔强的人，在读大学时，我就立志要特立独行。即使现在面临各种挑战，我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带着父辈们的期望来的，也是带着时代赋予自己的使命来的。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我独自在工地、草地徘徊，望着天空的明月，凝视高入云端的墨绿色的南山峰顶，我会很自然地想起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的情景；会想起老山界红军高举的火把，王震将军在南山留下的嘱托。这时候，总有一股力量和温暖在心中奔涌。我透过浓重的夜色，仿佛看到了自己梦想中的草原碧绿无边，草地上缓缓游动的奶牛群肥壮成群，车间流出的白色牛奶新鲜晶莹，奔跑在公路上的送奶车欢快疾驰。在那些日子里，我起早摸黑，自己开着车上山、下草地、入农户、去县城、进省会、找客户、到银行，每天行程二百多公里，终于筹措到了足够的建设资金，找到了理想的施工队伍。仅仅用了3个月的时间，我们日夜奋战，在旧厂的废墟上，建起了面积达四千多平方米的新现代化液态车间。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成功地把第一批液态有机奶送到了城步县50万中小学生的手中。一时好山、好水、好草、好牛、好奶的赞美声，传遍四面八方。”

穿过牛奶样品展示中心的宽敞通道，经过老厂址时，我看见了一栋已维修一新的石头垒的厂房。这厂房不高，虽然有点像碉堡，显得苍老、庄严、色泽厚重，但从这栋石头厂房可以看出，昔日老一辈创业的艰难和辛劳。这是他们用红军长征精神和艰苦创业的血汗铸成的斑驳历史印记。是呵，姚慧和他的团队，重组南山牧业公司，其实是在听取新时代的召唤，重温老一辈的红色嘱托，倾听父辈的叮咛，沿着第一代南山牧场创业者的足印，他们的血脉和力量、意志和精神，依然来自南山的每一寸山地、每一株小草、每一缕阳光、每一条溪流。

树欲静风不止，行船又遇顶头浪。正当广大客户蜂拥而至，南山牧业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时，2020年初突发的新冠疫情，给姚慧的公司当头一棒。这是一些蒙着阴霾、带着寒冷的日子，草原夜空的星光变得暗淡，峭壁上的劲松挂着愁云，明亮的车间机器在发出呜咽，南山的奶农脸上消失了笑容。人员要隔离，市场要关闭……企业面临巨大的亏损，企业面临停止呼吸的绝境。眼看一个蒸蒸日上的企业，就有可能迅速倒闭的危险，哪一个员工不揪心，哪一个管理人员不痛心！姚慧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就要倒下。

姚慧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日夜惦记姚慧，不止一次在电话中，劝慰姚慧千万要保重身体，你是全家的靠山，也是企业的主心骨！艰难的时刻、无助的日子，姚慧也格外思念妻儿。他总是用美丽的谎言对妻儿说，我在南山很好，企业也发展很快，一切你们都可以放心。其实持续的疫情、企业面临的困境、员工们的焦虑和奶农的忧愁，哪一天不让姚慧如坐针毡、寝食不安。

姚慧你能挺住吗？

姚慧知道，南山在看着他。企业倒下，南山也会衰老；奶农们在依靠他，怎么也不能让企业连累乡亲们；员工们在想着他，他必须带领他们渡过难关。

这些日子，姚慧一次又一次经过老山界的石碑前。其实，每一次经过这里时，姚慧和他的公司员工都会把眼光深情地投向这座浸染着红色基因和历史记忆的巨大石碑。石碑是无声的，可刻在它胸中的文字，已经变得有声有色有神韵。

“到了山顶……我忽然想起将来要在这里立个纪念碑，写上某年某月某日，红军北上抗日，路过此处。我们完成了任務，把一个坚强的意志灌输到整个纵队每个人心中，饥饿、疲劳甚至受伤的痛苦都被这个意志克服了，难翻的老山界被我们这样笨重的队伍战胜了。”“把一个坚强的意志灌输到整个纵队每个人心中。”此刻，读着这两段读过不知多少遍的文字，姚慧心里有特别的感受。是呵！这个时候，姚慧真正地明白了当年陆定一写《老山界》的真正意义。

这老山界就是意志的象征，这纪念碑就是红军长征精神的坐标。

姚慧在想，既然我们公司已经翻过了第一座山，前面还有什么山不能翻越呢？姚慧想自己成为一棵树，他要挺立在南山之巅。

夕阳西下，我站在紫阳峰的绿色草地，看天边绚烂的晚霞编织的奇幻图案和飞越群山的辉煌彩虹；回望南山最高峰上泛起的金红云霓，细览脚下如茵的草地上，纵横伸展的、用灰色石头垒砌的神奇“小长城”，感情的波涛在胸中激荡。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我愿自己也变成南山红色血脉和绿色乳汁滋润出的一丛青草、一缕绿浪、一片海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