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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斯特墓园漫想

2022-05-30徐天

读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玛利亚墓园林肯

徐天

美国麻省伍斯特市圣约翰墓园的林荫道两旁,林立的爱尔兰十字架和花岗岩方碑向远方延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圣约翰墓园在圣十字学院旁边。学院建于丘陵之上,墓园却一马平川。很多面积不大的合葬墓,往往囊括七八个家族成员。马奥尼、奥康纳、奥布莱恩(Mahoney, OConnell, OBrien), 爱尔兰的大姓在此地比比皆是,几乎每座墓碑下面,都葬着一段跨大西洋往事。

墓园入口处有圣母像,双手摊开、温柔静穆,通体雪白却白得有点刺眼,让我想起中国北方“刮大白”的粉刷手艺。沿着星罗棋布的单行道走下去,我发现墓园阔大却不空旷,因为老树森森,高大的树冠让视线不能及远。走在老树中间,我的步伐非常缓慢,心里体会的是学者蒂莫西·马赫尔(Timothy Meagher)名著《发明爱尔兰裔的美国》(InventingIrish America )背后的心境。前言里,生长于伍斯特市的作者走过圣约翰的一座座墓碑,墓碑上的家庭,不少都是他的老相识。当年还在布朗大学读书的他,边走边剥落私人记忆,让历史的经脉逐渐显露出来。

眼前频繁出现的爱尔兰姓氏,在马赫尔书中是一部城市社会史的起点,在我却意味着美国少有的亲密感觉:那些族裔、家庭、宗教的复杂网络凝练在墓碑之中,显得极为坦率、无比简洁。一个家庭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连续有三个孩子夭折,一个男人在“二战”时做了随军神父,一个女人守寡四十余年……即使碑文只标注了这些人间过客的姓名和生卒年,有心的来访者依然可以领会到发生在美国历史角落里的悲喜和苦难。

這世间的苦难也太多了。站在那位三个孩子夭折的母亲的家庭合葬墓旁,我通过耳机反复播放维瓦尔第所作的《圣母悼歌》(Stabat Mater ),听清冷的童声三咏三叹、娓娓吟唱十三世纪创作的拉丁文:“悲苦的母亲站在十字架边,靠近了他儿子的人生终点。”这段歌咏复述基督教世界最著名的苦难,我少年时通过电影《天才雷普利》首次听到它,一见钟情。

“悲苦的母亲”当然是玛利亚。《圣经》叙事里,玛利亚丧子之后由门徒约翰赡养、临终时升天。早期拜占庭史家、底比斯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 of Thebes)声称,失去爱子后的玛利亚又活了整整十一年;十九世纪初,一位重病缠身、从未去过近东地区的德国修女凯瑟琳·埃默里希(Catherine Emmerich)又称,玛利亚的终老之所就在奥斯曼帝国境内的古城以弗所近郊。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两名传教士按图索骥,据称在以弗所附近找到了一座完全符合埃默里希修女描述的房子。经历“一战”的破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重修,这座建筑如今已成为著名的朝圣地点。

天主教会关于“圣殇”和“圣母升天”的追思不胜枚举,而且每年都在世界各地的教堂和朝圣地重复发生。然而,站在伍斯特市的墓碑中间,特别是面对那个接连失去孩子、如今长眠于地下的母亲时,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玛利亚终老的那些年头,她是怎么撑下来的?面对儿子死后的日日夜夜,一个丧子的母亲到底靠什么样的心理机制,才能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近世天主教会的解释当然是“信仰”。正如尼西亚信经所言:“期待死人的复活及来世的生命。”按照这种解释,所有相信的人都将得拯救,将来在天堂会再相见。这个解释一旦成立,玛利亚的最后时光就有了企盼;如果那个镀金时代的美国母亲相信同样的未来,那么她的最后时光也许就不那么灰暗了。可惜的是,人类历史上许多丧子的母亲没有这份信仰,历史研究者也很难走进玛利亚的内心,去确认她的心情。漫长岁月里的丧子之痛如何纾解,也因此成为困扰宗教、历史、文学、心理学等领域的难题。

当代美国经常被讨论的丧子之痛,属于校园枪击案受害者的父母。二0一二年,美国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造成二十名幼童死亡,《桑迪胡克:一场美国悲剧和真相之战》的作者伊丽莎白·威廉姆森对死者父母进行了长期的追踪采访,发现父母的痛苦并未因岁月的流逝而有丝毫减轻:“他们一直在悼亡,从未停止,而日常生活只有好日子和坏日子的区别。有些日子,他们可以喘口气,做一点悼亡之外的事情;其他日子里,除了悼亡,他们什么都做不下去。”今年美国乌瓦尔迪枪击案发生后,曾在一九七二年痛失妻女、二0一五年痛失爱子的总统拜登,对美国公众分享了一段肺腑之言:“失去一个孩子,就像你灵魂的一片被撕去,胸腔里从此出现一片虚空。你总觉得自己正在被吸进这片虚空里,而且永远无法摆脱窒息。你再也回不去了。”古代中文典籍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丧子故事有两则,一则出自《礼记·檀弓下》,一则出自《聊斋志异·赵城虎》。《礼记》讲孔子路过泰山,发现有个妇人在儿子的坟墓前哭泣。妇人说公公、丈夫、儿子都死于虎口,孔子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妇人答:“无苛政。”孔子的评价“苛政猛于虎也”,至今依然是华语世界最耳熟能详的句子之一。蒲松龄的故事说,山西赵城的一个农人死于虎口,死者母亲把老虎告上公堂,逼得衙门派一个外强中干的差役进山捉虎。差役找到老虎后,发现虎通人性,竟然乖乖随他到衙门领罪。此后,认罪却又逍遥法外的猛虎经常叼来钱粮野味,给这位母亲养老送终。这位母亲死后,猛虎更是伴墓哀号,久久不肯离去。当地人感其恩义,立了一座祠堂,名为“义虎祠”。

我从未读过学者的考证,但我愿意相信,蒲松龄的故事是对孔夫子“苛政猛于虎”的回应。在我看来,《赵城虎》可以被看作一则政治寓言:在超现实和现实共存的维度,横征暴敛的国家机器化身老虎,逼死了男丁,但母亲的悲苦终于让国家机器为之动容、诚心忏悔。寓言的结局是,当权者主动认错,把钱粮贡献出来,为母亲养老送终,变苛政为仁政。

一段年代更近,同样为中文读者熟知的丧子经历,来自学者周国平。他的女儿妞妞罹患眼癌,带着绝症活到一岁半,在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后早早夭折。周国平那本用哲思和叙述疗伤的《妞妞》里有个细节,说作者沿小河散步,“看见情侣们依然缠绵,孕妇们依然安闲,牵着孩子小手的父母们依然快乐。正当灾祸笼罩着我的时候,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依然绚丽。在不幸者四周,生活在照常展开”。他告诉自己,这现象实属“正常”,因为“人类个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

我却想,也许中国古籍里两位痛失爱子的母亲、抱着幼女求医的周国平夫妇、十字架下的玛利亚,可以组建一个跨越时空的互助群。这个互助群里,虚构或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鲁迅笔下有祥林嫂,她在孩子被狼咬死之后的岁月里,不断叨念着那句“我真傻,真的……”美国历史上,则有玛丽·托德·林肯,因为接连丧子,又在一八六五年失去了丈夫林肯总统,她陷入悲伤不可自拔,后半生的精神状态与祥林嫂相通。祥林嫂自怨自艾,在庙里捐个门槛,用“千人踩、万人踏”来赎罪;玛丽则求助于灵媒,“巴巴地活着”,企盼有生之年能和死去的幼子重聚。

在美国,玛丽·托德·林肯的悲伤已逐渐褪去历史强加给女性的种种污名,留下超越时代的肃穆和温情,但在当代中国,“祥林嫂”似乎更多是怨妇的代名词。或许九十八年下来,鲁迅字字血泪的同情心,还是没能撬动中国社会群体心理中长期潜藏的冷漠和等级之分。无处宣泄的痛苦、难以管理的情绪、打破常规的行为,即使事出有因,依然是惹人厌烦、被人阻止甚至荒唐可笑的。

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那段求学岁月末尾,我曾拜访城市东北部退伍军人院旁的“林肯小屋”(Lincoln cottage)。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林肯一八六二年丧子之后,经常白天在白宫处理公务,夜晚快马加鞭来此过夜。根据一手材料和史家的分析,身负历史重任的他和夫人玛丽同样悲苦甚至有明显的抑郁症倾向。诗人惠特曼当时住在白宫与小屋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常在清晨看到总统扬鞭南行、一脸倦容。

林肯夫妇共同养育了四个儿子,只有一人活到成年,三儿子威利一八六二年在白宫因伤寒离世时,享年仅仅十二岁。当时南北双方正陷入苦战,悲痛中的林肯开始构思解放奴隶宣言,玛丽则发现“世界依然微笑且保持尊重,但魅力全无。一切事物都像個讽刺,受赞美的那一位却不在我们身边。他已完成使命,而我们则被弃之荒野”。失去威利之后的那个夏天,夫妇二人开始造访军人院这片地方。玛丽说它“离城市2.5 英里,非常迷人”,又说夫妻二人沉浸在悲苦之中的时候,“安静对我们非常必要”。

一八六二年,联邦军队的伤亡数字已经攀升到七万五千人,痛失爱子的家庭遍布全国。与此同时,华盛顿的社交圈却要求玛丽节哀顺变,把精力集中在生者身上。但她拒绝了。“林肯小屋”旁的历史展览告诉我,整整一年的时间,玛丽很少社交,几度在公开场合崩溃大哭、不能自已。带着母亲的执拗,她开始频繁参加通灵活动,相信“我们与所爱的逝者之间只隔一道轻薄的纱幕,他们离得非常近,尽管我们看不到他们”。丈夫林肯不堪其“扰”,外界对她的批评更是风起云涌,关于她精神失常的传言接连不断。此后十年之内,玛丽又相继失去了丈夫和另一个儿子塔德,一八七五年被唯一在世的儿子罗伯特送进了精神病院。出院后,她与罗伯特断绝关系,在欧洲度过了四年时间,一八八一年抱病回到纽约,一八八二年离世。

今天,小屋旁的展馆常设一个丧子父母的分享区,把林肯家的经历和当代人的经历编织成连贯的叙事,引导访客体会这个群体的孤独。在分享区的墙壁上,策展人给丧子群体的亲友列出几条建议:“说出死者的名字(不要回避);尽量倾听,不要解决;允许悼亡者尽情悲伤;开放、温柔;保持联络和沟通;用自在的态度去迎接不自在。”分享区中央是一棵挂满白色叶子的仿生树,每片叶子都有访客留言,有的多写几句(比如“我会永远想念你,布莱恩,我现在真想和你说说话……”),有的只留下人名和短暂的生卒年,比如“麦斯威尔·布希,一九九七至二0一四”,“泽维尔·约瑟夫·戈尔雄,二00三至二0二一”……

我拜访的那天,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在分享区的树下站了很久,一直在写东西。如今想来,那些白色叶子和形态各异的字迹与我眼前的墓碑并无二致,却更有动人心魄的历史力量。我仿佛看到,它们在一个名垂青史的家庭和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家庭之间架起桥梁,或许徒劳、或许有力地安慰着片片碎裂的心灵。漫想古今,我知道那些被桑迪胡克、乌瓦尔迪小学枪击案永远改变命运的父母们,和世界各地荒僻角落里的无数个“祥林嫂”们,都共享着亘古如斯的痛苦,但也都有权从千差万别的历史中获得些许慰藉。想到这里,我在圣约翰墓园流下了眼泪,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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