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生涯第一课
2022-05-30李南
李南
章文晋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外交官,是外国同行眼中的一位“谈判老手”。在他3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参加过日内瓦会议,中国同缅甸、印度、苏联等国的边界谈判,以及中美关系正常化全过程中的多次重大谈判。其中,他终生难忘的还是1946年为周恩来与美国特使马歇尔谈判时做翻译工作。有机会目击两位国际政坛顶尖高手过招,这使初入外交门槛的章文晋获益终生。
人生的两次转折
章文晋出身于一个书香和官宦相结合的大家庭。祖父章梫是清末最后一批翰林,曾任京师大学堂的经科和文科提调。外祖父朱启钤曾在民国初年短时间当过代总理,后来退出政坛,成为一名实业家并创办了营造学社。虽然家庭生活条件优越,但在南开中学受过西式教育的父亲章以吴对章文晋从不娇生惯养,家训严格,尤其重视培养他的中文和外语能力。少年时代,章文晋先后学习了拉丁文、德文和英文。1927年底,年仅13岁的章文晋被家人送往德国留学,希望他离开纷乱的中国,安心读书,将来当一名医生。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乎家人的意料。
20世纪20年代后期,无论中国还是世界都处于动荡的革命年代。到德国后,章文晋住进了柏林的工人区,与他交往的中国同学中不少是中共党员。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章文晋很快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加入了德国共青团,并立志成为一名革命者。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重要转折。九一八事变后,章文晋决心回国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当年年底,他回到上海,在江苏共青团从事宣传工作。一年多以后,他因参加“飞行集会”被捕入狱,所幸证据不足,不久即被保释。1935年,章文晋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一二九运动中加入“民先”组织。
1929 年,章文晋(左三)参加德国共产党中国语言组后与成仿吾(左一)等合影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他随清华大学南迁,途中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利用家庭关系,并经组织批准,到中国红十字总会工作。他的公开身份是红十字总会会长林可胜的秘书和翻译,并兼任汽车队队长,秘密身份则是中共特支的负责人。抗战前期,红十字会的汽车队是中国共产党秘密交通线的一个组成部分。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加强了对红十字会的控制,中共党员从中撤出。章文晋到西南联大完成学业,并留校任教。
参加中共中央南方局外事组工作,是章文晋人生中的又一个重要转折。这说来多少有些偶然。1944年秋天,中共中央考虑到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国有可能出现和平建设局面,决定从国统区抽调一批从事理工专业的干部,作为人才储备。章文晋按照党组织的指示,辞去西南联大机械系助教职务,准备奔赴延安。不料,在路经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时,因英语好而被人手紧张的外事组留下。
来到周恩来身边工作
章文晋到周恩来身边工作,是1945年8月底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之后。此前,周恩来一直在延安参加整风和党的七大的各项工作。陪同毛泽东抵渝后,周恩来到八路军办事处看望外事组的同志。王炳南、龚澎、李少石都是他十分熟悉的人,章文晋则是新面孔。章文晋自我介紹说,1930年周恩来秘密去莫斯科经过柏林时,曾在成仿吾的寓所会见在柏林的德共中国语言组的同志,自己也在场,是语言组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周恩来听后高兴地说:“我记得这些事,原来是老相识啊!”直到几十年后,章文晋忆及此事仍感慨不已。留德时,语言组的同志们都称他为“小孩”。他虽与不少路经德国的党的领导同志有过接触,但事后几乎没有谁会记住这个“小孩”。
在章文晋进入外事组之前,周恩来的翻译主要由龚澎担任。由于龚澎还负责联系驻渝外国记者,工作忙不过来。经她推荐,为周恩来做翻译的工作就逐步由章文晋接手。那时,苏、美、英、法等30多个反法西斯国家在重庆设有使馆,还有40多个国家设立了各种外交机构。同盟国亚太战区司令部的驻地也设在重庆。同时,这里还是众多世界知名媒体的记者云集之处。这就为党开展外交活动提供了空间和便利。
章文晋开始担任重要的翻译工作是在重庆谈判期间。9月7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来到加拿大使馆出席该国大使举行的招待茶会。这是章文晋第一次在正式场合为中共领导人做翻译。他穿着一身浅色西装,系着领带,先行出发。当毛泽东等领导人抵达时,他已在使馆内等候。茶话会结束后,毛泽东起身与使馆人员道别,还客气地对章文晋说:“这位先生翻译得不错嘛!”显然,是把他当成加拿大使馆的译员了。章文晋连忙解释:“主席,我是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周恩来也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翻译章文晋同志。
被毛泽东误认为是外方译员,这件事不大,却让章文晋很久都难以释怀。他认为,一定是自己的衣着做派太像资产阶级了,以后一定要加强思想改造,生活上也要更加简朴。其实,那身西装是他常穿的,一时还没得换。当时,办事处没有给他发制服,想改穿中山装也没钱做。直到一年多以后,周恩来从延安带了些灰色的粗呢料子,分给章文晋一块,才做了套中山装。这套衣服他从重庆一直穿到南京。
1945年10月10日,国共双方终于在《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上签字。11日,毛泽东乘飞机返回延安。周恩来则留在重庆,继续同国民党谈判。
1945 年,毛泽东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期间与南方局外事组成员合影,右一为章文晋
在谈判桌上,与周恩来打交道的对手有一个共同感受,就是他的发言总是很有针对性。如何做到这一点,章文晋初到周恩来身边工作就得到点拨。有一次,章文晋起草了一篇抨击国民党的发言稿,送给周恩来审阅。周恩来很快看了一遍,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说道:一个枪手的好坏,不在于他一下子打出了多少发子弹,而在于他能否一枪命中靶心。章文晋立刻领悟,这篇稿子的缺点是四面出击,却没能击中要害。很快,章文晋按照提示将稿件修改好,周恩来阅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周恩来参加马歇尔斡旋
在重庆谈判结束时,国共双方签署了“双十协定”。不过,两党关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此后,国共冲突不断,且越演越烈。11月25日,周恩来中断了与国民党的谈判,返回延安。两天以后,美国总统杜鲁门批准驻华大使赫尔利辞职,同时任命乔治·马歇尔为总统特使前往中国,继续执行调解使命。这是美国即将调整对华政策的一个信号。
马歇尔是二战时期的美国陆军参谋长,五星上将,在统筹协调同盟国作战中功勋卓著,是著名的军人政治家,在国际上声誉很高。此外,他于1924年至1927年曾任美军驻天津某部的军官,对中国也不陌生。当时,人们普遍对马歇尔来华抱有很高的期望,但马歇尔深知完成这一使命绝非易事。来华前夕,他对助手说:“我的使命就是让中国不致成为美国的麻烦。”
对于美国可能被迫调整对华政策,中共中央做了周密的研究和准备。周恩来认为,在赫尔利以武力压服中共的政策失败后,马歇尔可能采取的办法是“双方并压”。他提出:同国民党的谈判,应本着“反内战、争民主、求和平的基本方针,实行政治进攻、军事自卫原则”;同时,在美国仍不愿中国发生内战,其扶蒋压共的政策仍存在着某种限度的情况下,应采取的策略是力求在某种程度上“中立美国”,以减少美国寻隙借口,减少我们一时或某种程度的困难。在与美国打交道时,我们应强调民主的统一,这一点蒋介石不会同意,但为民主而斗争是能影响美国的。周恩来估计,如果国民党军事进攻受到挫折,美国的支持又不如蒋所想象的那样有力,蒋也有可能与中共达成妥协。我们也要准备寻求可以接受的妥协方案。
周恩来回到重庆后,章文晋正式担任他的秘书兼翻译。在国、共、美三方谈判即将开始时,章文晋觉得作为一个革命者,自己将投身一场针锋相对的斗争。这时,他还难以想象与外国人打交道将是自己后半生的职业。
目睹周恩来与马歇尔的谈判艺术
40年后,章文晋翻阅自己亲手写下记录时,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马歇尔抵达重庆的第二天,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去拜会马歇尔。双方进入正题后,马歇尔首先表示,他对中国的情况知道得很少,但非常乐于学习。他说,美国愿意努力促成中国的和平,因为这不仅是美国的愿望,也是实现世界和平所必须的一个条件。为此,他十分愿意倾听中共方面的意见。随后,周恩来说,我们非常高兴马歇尔特使能来华促进中国的和平。特使刚才所说的精神是很好的。我们共产党人在战时和战后都是以这种精神来谋求中国的和平与团结。在说明中共的主张是“立即停止冲突,用民主的方法解决国内的一切问题”后,周恩来又进一步解释说,我们所要求的民主与美国式的民主颇为相似,但要加以若干的中国化。美国有许多地方可供我们学习,这包括华盛顿时代的民族独立精神,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和罗斯福主张的四大自由。最后,还有美国的农业改革和国家工业化。
通过这次对话,周恩来和马歇尔都表明了自己对谈判的基本态度,让对手了解了双方有对话的基础,这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1946年1月1日,周恩来再次同马歇尔会谈。马歇尔表示,如果中国能接受国民政府关于三方会商的提议,他建议国、共、美三方各出一人组成一个委员会(后简称“三人会议”),职责为处理有關停战、恢复交通和受降事宜。三人委员会采取协议方式,每方都有否决权。一切决议须送国共最高当局核准后始生效。三人委员会可在离冲突地区较近的地方设一机构处理有关的一切具体问题。马歇尔的建议得到周恩来的赞同。他表示,中国共产党欢迎外来的友谊,但也希望盟国恪守“不干涉中国内政”的诺言。此后几天,中共代表又分别与国民党代表和马歇尔举行了几次会谈。1月7日,周恩来、张群、马歇尔三人举行首次会议。此后四天,三人会议举行了五次,讨论有关停战的各项具体问题,以及停战命令和声明的起草。
1946年1月10日,中共代表周恩来与国民党政府代表张群(中),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的命令和声明》,同时公布了双方于1月5日达成的《关于停止国内军事冲突的办法》的协议。双方还颁布了于1月13日午夜生效的停战令。右为马歇尔
据章文晋回忆,当时周恩来最重视的是三人会议采取“三方一致”原则,各方都拥有否决权。周恩来认为,马歇尔能主动提出这一原则,表明他的调解是有一定诚意的。
1月10日为既定的政协会议开幕日期,但直到1月9日国共双方仍未能就停火问题完全达成协议。章文晋记得,争执的焦点是蒋介石坚持要中共交出多伦和赤峰两个战略要地,以切断中共从华北通往东北的重要通道。关键时刻,周恩来据理力争。他向马歇尔指出,蒋介石政府以中苏条约为借口企图占领已被中共接收的多伦和赤峰两地毫无道理,因为条约载明国民党政府接收主权仅限东北地区。如按照蒋介石提出的要求,停火将遥遥无期。马歇尔感到周恩来的讲话合情合理。随即,他与蒋介石会谈。最终说服后者当时同意了让步。
10日,国共双方终于签署了停战命令,关内的战火很快平息了。同日,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开幕。这次会议历时22天,于1月31日闭幕。由国、共双方及第三方面代表参加的政协会议通过了关于军事问题、关于写宪章问题、关于政府组织问题、关于国民大会问题及和平建国纲领共五项协议,规定成立联合政府。
会后,中共中央发出指示,认为政协会议“已获得重大成果”,“从此中国即将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中国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势,目前已由武装斗争转变到非武装的群众的与议会的斗争,国内问题由政治方式来解决”。章文晋回忆,那时大家都很乐观,周恩来也对我们说,要准备搞议会斗争了。但三四个月之后,形势就完全变了。
章文晋(左)为周恩来和马歇尔做翻译
为三方代表做翻译收获更多
首次在这样重大的谈判中担任翻译工作,章文晋开始时不免有些紧张。但凭着扎实的中、英文功底,他很快就适应谈判的氛围。与国、美两方的译员相比,他的翻译水准明显要高出一筹。
在谈判的最初阶段,国、共、美三方代表发言时,按一般惯例均由各自的译员翻译。一个多月以后,马歇尔感到,由于三方的译员的口音和对内容的理解不同,对同一件事的表达也有所差别,很影响交流,致使谈判效率不高。他认为,章文晋的翻译迅速、准确,遂建议三方代表发言时都由章文晋一个人翻译。国民党代表张治中当即表示同意。周恩来转身征询章文晋的意见,章文晋只得点头答应。有半年多的时间谈判十分密集,章文晋白天承担三人小组的翻译工作,晚上与其他两方的译员一起核对英文速记和中文译文,深夜还要埋头整理会谈纪要,以便及时上报延安。然而,参与这场谈判斗争所带来的兴奋压倒了疲劳。
多年以后,章文晋回忆说,他感觉马歇尔的确谈判经验丰富而老道,很善于與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沟通。他发言时不仅思路清晰,而且通常使用短句子,使用比较浅显的词汇,即便谈一些复杂问题,也总能以简练的方式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让人产生误解。章文晋曾说,马歇尔是他最好的英语老师。在章文晋的印象中,马歇尔在谈判时永远摆着一副西方人所谓的“扑克牌面孔”,使人无法窥视他的内心。马歇尔很了解,国共之间的许多矛盾是难以调和的,当谈话涉及棘手的情况或敏感话题时,他喜欢使用谨慎、试探性的措词,并暗示周恩来不必立即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以免谈判陷入僵局。马歇尔也善于引导他人接受自己的想法。这时他会说,清理你的思路,向我靠拢。
周恩来是一位善于倾听的人。他总是认真思考马歇尔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对那些有实质性内容的建议,他还要提出简短的问题,以便弄清马歇尔提议的动机与关键之处。遇有重大问题,他都会请示延安后才答复。在三人会议上讨论问题,周恩来从不急于发言,而总是选择恰当的时机再发表意见。对于马歇尔的话,如果客观公正,他就会加以引用,强化自己的观点;如果脱离中国实际,他就摆出具体情况,加以说明,避免误解。章文晋说,周恩来善于倾听和后发制人的办法,在赢得主动权方面是很成功的。
第一次到革命圣地延安
2月25日,周恩来、张治中和马歇尔三方代表签署了关于整军整编的方案。随后,从2月底到3月初,三方代表开始视察华北、华中各地停战协定执行情况,解决军队整编中的问题。在短短一周的时间里先后飞往十个地点,可见行程之紧张。在此期间章文晋一直担任翻译工作。
3月4日下午至5日上午,三方代表一起到延安访问。这是章文晋第一次到革命圣地延安。从下飞机开始,他就感受到一股清新活跃的气氛,与国统区的压抑全然不同。在机场,他看到并排挂着美国国旗和一面自己从未见过的红旗,上嵌着五颗黄色的星星。后来,在延安参加了接待工作的凌青在回忆录中说,挂旗子是美方的要求,理由是马歇尔为国务卿一级的国宾,他来延安是很正式的活动,在机场应该有所表示。可是,解放区当时并没有自己的旗帜,也不能用带有镰刀斧头的党旗,更不能挂青天白日旗。不知是谁想出了这样一个临时方案,可惜的是这面旗帜的具体样式现在已无法考证了。
马歇尔到第十八集团军司令部拜访朱德总司令时,看到招待的茶点中还有鲜牛奶,十分惊奇。总司令微笑着告诉他,“我养了一群奶牛”。晚间,毛泽东的宴请也很丰富。朱德、周恩来,还有张治中都出席了宴会。毛主席在祝酒词中表达了中共真心实意遵守国共双方达成协议的诚意。当晚,毛主席还在延安大礼堂招待马歇尔观看了文艺演出,有传统的打腰鼓等节目,还有《黄河大合唱》。
这次视察结束后,马歇尔在给杜鲁门总统的报告中对调处成功持乐观态度。3月11日,马歇尔回国述职。尽管毛泽东和周恩来都表示,希望马歇尔促成东北地区的停战后再走,但马歇尔却对此持回避态度。马歇尔离华后,国民党在美国的支持下不断向东北运兵,致使关外的战火越烧越大,关内的形势也岌岌可危。
4月下旬,当马歇尔重返中国时,形势已发生了明显变化。事后,人们从美国的解密档案中获悉,马歇尔来华前夕曾与杜鲁门总统有一次关键的谈话。马歇尔告诉杜鲁门,如果他的调解能够成功,这当然最符合美国的利益;但调解也可能失败。如果国民党愿意和,而中共要打,这好办;但如果共产党愿意和,而国民党坚持要打,那怎么办?杜鲁门的答复是,到头来我们还得支持国民党。马歇尔得到的这张底牌意味着美国的调解不可能是公正的。从近年公开的蒋介石日记中看到,尽管他大骂马歇尔偏袒中共,但他也摸清了美国的底牌。这使他可以全然不顾及马歇尔施加的压力,加快其走向全面内战的步伐。
见识周恩来如何把握有理有利有节
周恩来与马歇尔的谈判也由此进入一个艰难抗争的阶段。中共坚持谈判的主要目的开始转向尽力推迟全面内战的爆发,同时揭露蒋介石发动内战的真面目,以教育和争取第三势力和人民群众。不过,中共对美国的态度还是克制的。4月20日,中共中央来电指示周恩来:我们坚决反对国民党内战与独裁方针,力争和平民主,为此目的不怕与国民党弄僵。但对美国则除非他公开全面地赞助国民党实行内战与独裁,我们不应和他弄僵。“周、马之间仍尽可能保持友好关系,使国民党无隙可乘。”
4月22日,章文晋跟随周恩来去拜会刚从美国回来的马歇尔。会谈进行了三四个小时,几乎全是周恩来一个人发言。他开门见山地向马歇尔指出:在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便已说明我们的要求是一个和平民主的中国。我也曾从你的谈话中得到一些民主的办法和民主制度的观念,并更加理解什么是美国的民主传统。我记得政协会议之后,你曾给我读过一篇富兰克林的演说词,使我最受感动之处是其中说到,尽管大家意见有不同,但大家一定要合作。在政协闭幕会上,我也曾强调,虽然政协的决定并不完全合乎我们中共的理想,但既然大家同意了,大家便都要遵守。三个月来,我们方面从未要求任何修改,而国民党方面却闹得翻天覆地。随后,周恩来把马歇尔离华期间国民党政府破坏各项协议的情况做了十分详尽而准确的说明。周恩来开诚布公的声明使马歇尔无言以对。在给美国政府的报告中,马歇尔承认,国民党给了中共以指责他们的充分口实。
周恩来无懈可击的谈判才能给马歇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这次会谈之后,马歇尔对民盟的领导人之一罗隆基说,周恩来是他“从未遇过的外交对手”。5月中旬,在与新任驻美大使顾维钧的谈话中,马歇尔更为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马歇尔说,在他本人的经历中,他曾与各种人物打过交道,包括伦敦的一些非常狡猾的英国人,但是没有一位比周恩来更聪明。在他看来,周的谈判艺术似乎与共产主义毫不相干,根本不涉及共产党人爱谈的资本、土地和财产等问题。
在与马歇尔的会谈中,每当说到国民党军队背信弃义,向解放区发动进攻的时候,周恩来的气愤之情总是溢于言表。每逢这种时候,马歇尔就拿起桌上的香烟盒,请周恩来吸烟,以此缓和谈判气氛。这时,周恩来也会点燃一支,吸上几口,继续与马歇尔周旋。新中国成立后,章文晋的外祖父朱启钤成为人民政协最年长的委员。1957年底,周恩来到老人家中探望。落座后老先生请他吸烟。周恩来说,他不吸烟,只是在同马歇尔谈判时吸过一个时期,因为太费腦筋,后来就戒掉了。
其实谁都知道,谈判至此已经无解。不过双方仍不断提出各式各样的方案和对案,美国人则抛出一系列所谓的“折中案”。这个阶段,马歇尔几次提出要改变他在谈判之初所确立的“三方一致”原则,要求在三方意见不一致时给予美方以“最后决定权”。对此,周恩来毫不含糊地予以拒绝。
紧张工作中的难忘瞬间
跟随周恩来工作,在一些看似平凡的瞬间,使章文晋见识了一名真正共产党人的人格与风范,也在心目中树立起终身追求的榜样。有两件事对章文晋触动很大。
国、共、美三方刚开始会谈时,一次,章文晋把装有会谈备忘录的文件夹落在休息室里,经周恩来提醒才取回。会谈一结束,周恩来就严厉批评他缺乏警惕性。但坐上汽车后,周恩来又表示歉意并主动承担责任,说:“我刚才过于严厉了。我年纪比你大,也比你有经验,我应该事先提醒你。”此后,周恩来总是自己拿着文件包。不久以后,周恩来有一次从外地视察返回重庆,在飞机上思考问题,翻阅笔记本,因过于疲劳睡着了,直到飞机降落才醒。结果匆忙之中便把这个笔记本落在美军的飞机上,直到返回周公馆时才发觉。周恩来立即要章文晋取回,并召开紧急支委会。章文晋连忙乘汽车,找到马歇尔的副官,取回了笔记本。这一趟往返费时不少。回来一看,会议尚未结束,周恩来还在那里作自我批评呢。所幸,笔记本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密。在党的领导机关工作不久的章文晋从没想到,周恩来作为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工作中出了一点纰漏,竟按照党的纪律做如此严格的反省。
1946年5月,章文晋跟随周恩来与美国代表白鲁德及国民党代表徐永昌一起到武汉以北100公里的宣化店调查中原解放区国共冲突的情况。连日大雨滂沱山洪暴发,途中一座桥梁被冲断,汽车无法过河。国、美两方代表都想退回去。周恩来为争取时间,制止中原局势恶化,坚持涉水过河。他让同去的当地同志找来十几个农民,把四辆吉普车抬过河,并把国、美两方的代表也背了过去。当农民争着背周恩来时,他动情地说,为争取和平,你们给予我们很大的支持,我感谢你们。二万五千里长征,跋山涉水,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本领。这条河是难不住我的。说罢,他脱下鞋袜和长裤,向河里走去。周恩来的举动完全出乎白鲁德的意料,他立刻端起相机摄下了这一镜头,并告诉章文晋,他要把这张照片珍藏起来,作为私人留念。过河时,周恩来的副官何谦紧随其后。章文晋动作稍慢,他卷起裤脚,刚提起鞋,就见周恩来回过头向他说:“文晋,能行吗?”看到章文晋已踏入水中,周恩来又停下身来,对他说:“你没有经验,又不知水的深浅,你跟在我和何谦后面走吧!”章文晋赶紧跟了上去。虽然河面较宽,水流较快,但好在不深,仅淹没过膝盖。1980年,章文晋在华盛顿与白鲁德久别重逢。白鲁德依然对周恩来的人格赞叹不已。后来,白鲁德特地将当年拍的照片送给章文晋。这张照片定格了周恩来涉水过河时穿着军上衣和短裤站在水中的形象,而那些温暖的话语则长久地留在了章文晋的心里。
周恩来涉水过河
听周恩来讲述个人经历
国、共、美三方代表视察中原解放区时,形势已异常危急。6月26日,国民党军大举进攻中原解放区,全面内战爆发。在此后的谈判中,周恩来多次向马歇尔指出:美国在蒋介石扩大内战的情况下仍帮助蒋加强统治,必然引起我们的反感,并提出全国全面停战的方案。但此时美国既不可能也不打算再约束蒋介石打内战了。8月10日,马歇尔和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发表《联合声明》,认为国共争论的根本问题“似难获致解决方法”。这个声明等于承认美国的“调处”已经失败。
在谈判已失去实质意义的情况下,周恩来把精力更多地转向争取舆论同情和使上层民主人士了解和支持中共的政策,其方法是通过谈判揭露蒋介石先搞分裂、先动手打内战,并逼美国表明态度。
9月,周恩来三次与美国记者李勃曼谈话,罕见地谈到个人经历。对章文晋来说,这也是一个了解自己领导的难得的机会。周恩来说,自己“从事革命事业,正如中国一般知识分子一样,经过了从封建家庭转到西方学校教育,然后变成社会主义者这样一个漫长过程”。对于有类似经历的章文晋,周恩来的诉说无疑引起了他内心的共鸣。周恩来还回顾了回国后经历的斗争和1944年以后中共和美国的关系。在谈话中,周恩来评价马歇尔“直率、朴素、冷静,与史迪威相似”。但到1946年3月东北问题突出之后,他与马歇尔的意见就常有距离。马歇尔对苏联有猜疑,加上美国政府的错误政策,使我们同他之间无法取得一致意见。周恩来还说,我与马歇尔个人关系很好,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当年10月11日,国民党军占领了中共解放区的重镇张家口。同日,国民党政府宣布即将召开“国民大会”。这意味着国共关系的全面破裂已成定局。10月26日,周恩来告诉马歇尔,中共主张停战,已尽了最大努力。11月25日,国民党包办的“国大”开幕。中共及大部分第三方面人士都没有参加。
11月16日,周恩来最后一次同马歇尔会谈。周恩来指出:国民党已经关上了谈判的大门,我及中共代表团将不得不返回延安。蒋介石想用武力解决一切,我们不会屈服。中国的人心向背是决定一切的。马歇尔表示,愿为周恩来回延安提供飞机;同时承诺,他有义务保护中共留在国统区各地的人员安全,并负责送他们回到解放区。三天以后,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十余人返回延安。董必武仍留在南京。
要把外事干部集中保留起来
1947年3月5日,国民党下令,在国统区的所有中共机构,包括北平军调执行部、南京梅园新村办事处、上海思南路周公馆、重庆新华日报社等,限时撤离。3月7日,中共在国统区各机构留守的工作人员乘美军提供的飞机平安返回延安。
不过,此时延安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各单位都按部署做好了疏散的准备。蒋介石调动了100个旅约23万人的兵力部署在陕甘宁边区周围,国民党的飞机不断到延安上空侦察,发动进攻只是时间问题了。1947年3月11日,国民党的飞机轰炸了延安。中央机关开始陆续撤离。
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共产党的首要任务是全力以赴地应对国民党的进攻。尽管此后一段时期内显然不会有外事工作,但周恩来认为,这批懂外文有外事经验的干部如果走散了将来难以收拢。出于长远考虑,决定把他们集中保留下来。3月8日,周恩来召集从南京、重庆和北平撤回的外事干部开会,宣布将他们编成一个分队,随中央机关一起撤离,东渡黄河去晋西北的晋绥军区。外事分队约40人,队长薛子正,副队长黄华,党支部书记王炳南。
章文晋和夫人张颖
在黄华的带领下,一路上,他们饿了吃干粮和咸菜,晚上在老乡的窑洞里和衣而睡。沿途老百姓无私的支持,让他们深为感动。新中国成立后,随章文晋一起行军的张颖看电影《沙家店粮站》后,仍动情地对孩子提起老百姓在那样贫穷的情况下,自己忍饥挨饿所给予他们的帮助。3月底,他们来到黄河东岸的山西临县三交镇双塔村。
5月1日,中共中央外事组在三交镇正式成立。外事组成立时,成员包括南京、北平两地中共代表团撤回及原在延安的外事干部。叶剑英兼主任,王炳南任副主任,聘当年与斯诺一同到延安的美国大夫马海德为顾问。外事组设编译处、研究处和新闻处。编译处后改名国际宣传处,处长徐永煐,副处长章文晋;研究处处长柯柏年,副处长张香山;新闻处处长董越千。外事组主要的工作是根据新华社、塔斯社及英美等国和中央社的每日电讯编译《新闻资料》(8月底改名《新闻快讯》和《参考资料》),供领导机关参考。
在编译处,章文晋主要负责翻译刘少奇修改党章的报告《论党》。新的党章是中国共产党第一部完全独立自主修改通过的党章。报告论述了中国共产党的特点和性质、党的指导思想、中国革命的特点、党的群众路线、党的民主集中制等一系列重大理论原则问题。在翻译过程中,章文晋第一次系统地学习了党的纲领,党有关自身使命、奋斗目标的论述,以及党员责任义务等方面的要求。从此,作为一个出身于旧社会上层家庭而投身于无产阶级革命的知识分子,章文晋在思想上为自己树立起清晰的新标尺,这成为他后半生对自己的要求。
7月21日至23日,中共中央在陕北靖边县的小河村召开扩大会议。会上,毛泽东预计五年时间可以取得对国民党政权的胜利。随即,周恩来于29日致信王炳南,要求中央外事组“翻译几本毛主席的重要著作,编译有关美国的工具书和有关解放区基本政策的小册子,并参加土地改革,到群众中去锻炼自己。同时加强自己的政治和英文学习。” 31日,周恩来又在外事组的学习计划草案上批道:“从事外事工作的同志,在学习上必须从思想整风中打破资产阶级外交的传统思想,推翻反动统治的外交因袭,而建立新民主主义也就是无产阶级思想领導的外交政策思想。树立了这种思想,才能掌握政策,才能在外交场合中战胜对方。有了这种思想,才能使外交实际与技术为我所用。”周恩来还要求外事组研究新型外交所应具有的特征,并总结以往的一些外交经验。结合学习周恩来对外事组的指示,章文晋和外事组同志们都意识到,一个属于新中国的时代即将到来。
1947年11月,在人民解放军与国民党军进行战略决战的繁忙工作中,周恩来致信疏散到晋西北的外事组,要求章文晋等人把马歇尔使华期间的谈判材料整理成一套系统的档案,供以后国际斗争借鉴。但因日常事务繁忙,章文晋一直未能完成周总理的嘱托。1985年后,他终于抽出时间,协助原中央文献研究室整理和编辑这些资料。他一面辨认当年自己的记录,一面回忆相关的情况。1987年后,已近晚年的章文晋陆续写了几篇回忆周恩来与马歇尔谈判的文章,多少弥补了心中长久以来的愧疚。1996年,《周恩来1946年谈判文选》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