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狗
2022-05-30季羡林
季羡林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会不时想起一条老狗来。
在过去七十年的漫长时间里,我一闭眼睛,就会不时有一条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背景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的篱笆门前,后面是绿苇丛生的大坑,透过绿苇丛的疏隙处,闪亮出一片水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无论用多么夸大的词句,也绝不能说这一条老狗是逗人喜爱的。它只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红,灰暗,上面沾满了碎草和泥土,在乡村群狗中,无论如何也显不出一点特异之处,既不凶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这样一条不起眼的老狗,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七十年。
1
当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正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二年级。能够进入清华园,是我平生最满意的事情,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是在秋天,我忽然接到济南家中发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仿佛是劈头挨了一棒,脑子昏迷了半天。我立即买好了车票,登上开往济南的火车。
当时的处境是,我住在济南叔父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母亲却住在清平官庄的老家里。六岁的那一年,也就是1917年,我离开了故乡,也就是离开了母亲,到济南叔父处去上学。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总共回过三次老家。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奔大奶奶之丧而回家;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卧病;过了没有多久,父亲走了,这是我第三次回家,专为奔丧。
家里失去了男主人,一个妇道人家怎样过穷日子,母亲的心情怎样,我只有十一二歲,是难以理解的。我仍然离开她,到济南继续上学。谁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呢?谁会知道,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呢?
2
我坐在火车上,心惊肉跳,忐忑难安。哈姆雷特问的是“to be or not to be”,我问的是“母亲是病了,还是走了”。
于是,我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办法。我闭上眼睛,如果一睁眼能看到一根电线杆,那母亲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那母亲就是走了。当时火车速度极慢,从北京到济南要走十四五个小时。就在这样长的时间内,我闭眼又睁眼,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有时能看到电线杆,则心中一喜;有时又看不到,心中则一惧。到头来,也没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结果。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亲不是病了,而是走了。
我痛悔自责,找不到一点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抬头看屋中的情况,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几把破椅子和一个破箱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这八年的日子是怎样过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吗?我又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
此时,万籁俱寂,宇宙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仿佛闪出一丝光芒。全村没有一点亮光,没有一点声音。透过大坑里绿苇丛的疏隙闪出一点水光。走近破篱笆门时,门旁地上有一团黑东西,细看才知道是一条老狗,静静地卧在那里。
狗有没有思想,我说不准,但感情的确是有的。这一条老狗几天来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么忽然不见了?它白天到村里什么地方偷一点东西吃,立即回到家里来,静静地卧在篱笆门旁。
见了我这个小伙子,它似乎感到我同女主人有点什么关系,因此并不咬我,有时候还摇摇尾巴,表示亲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这一条老狗。
3
临离开老家破房子时,我仍然一眼就看到一条老狗忠诚地趴在篱笆门口。见了我,似乎预感到我要离开,它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在我腿上擦来擦去,对着我直摇尾巴。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永别,我俯下身,抱住它的头,亲了一口。我很想把它抱回济南,但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只好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眼泪向肚子里流。
到现在,这一幕已经过去了七十年,我总是不时想到这一条老狗。
女主人没了,少主人也离开了,这一条老狗每天到村里找点东西吃,究竟能够找多久呢?我相信,它绝不会离开那个篱笆门口的,它会永远趴在那里,尽管脑袋里充满了疑问。它究竟趴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最终是饿死的。我相信,就是饿死,它也会死在那个破篱笆门口,后面是大坑里透过绿苇丛闪出来的水光。
我从来不信什么轮回转世;但是,我现在宁愿信上一次。我已经九十岁了,来日苦短了。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会在天上或者地下什么地方与母亲相会,趴在她脚下的仍然是这一条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