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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作品中的沅陵码头意象

2022-05-30雷霖弓皓然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沅陵湘西沈从文

雷霖 弓皓然

摘要:沅陵作为湘西水运交通的主要码头,是集经济、政治、文化等多种功能为一体的重要載体。沈从文多次以沅陵作为其文学创作的发生地,有机地将沅陵意象所涵盖的相关内容融入整体叙事中,通过方志式的非虚构写作手法,建构起文本内外以沅陵为代表的地方文化和现代文化相交织的动态阐释框架,实现对湘西世界地理空间、底层人民及作者本身审美风格的全面塑造。于此意义上,沅陵成为沈从文对现代人性重构与关照的重要场域,实现了由湘西到“中国的湘西”的书写目的。

关键词:沈从文沅陵码头意象

沈从文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创作中,多次利用“码头”这一空间充当事件发生的地点,有着对沅水流域诸多码头地区如沅陵、凤凰、洪江、芷江、浦市等的书写,码头在作品当中承担了非常重要的文化诠释功能。目前学术界对沈从文作品中的码头意象研究并不充分,往往只是将其看作一个空间概念,着重于由这个空间所引发的事件对所属文本的影响,不太注意码头意象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双重性,以及沈从文游移于民间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动态立场。本文将重点分析沈从文作品中被称为“湘西门户”的沅陵意象,通过对沈从文沅陵码头的书写探究,把握沈从文是怎样通过20世纪的湘西重构现代人对人性的关照,并最终构筑出真实的中国的湘西的。

一、沈从文与沅陵的历史渊源

沈从文晚年在北平接受采访时曾说:“沅陵是个好地方,美极了,那是我的第二故乡。”a 作为沈从文所接触的第一个码头乡镇,沅陵似乎有一种向心力,将重要地理人文价值注入他人生各个阶段的旋涡之中,并形成某种影响自身关键节点选择的地域参照。

(一)悲悯意识的起源地

1917年8月,十四岁的沈从文听从母亲的安排参军入伍,前往辰州(沅陵)第一支队,并感到“如此一来,就决定了我以后的命运”b 。沈从文对沅陵的初次印象浸染着自童年起便自觉养成的对光影声色的丰富想象:“那时阔阔的江面,已布满了薄雾,有野鹜之类接翅在水面向对河飞去,天边剩余一抹深紫。见到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来了一分无言的哀戚。”c 这份带着“哀戚的微笑”构成了作家沈从文对于沅陵码头印象的自觉性悲悯,潜意识里蕴含了对地区闭塞的体察。民国初期的湘西码头大都是传统与现代的并置空间,码头城市的统治者带着由发达地区所传递的他者经验,进行自身不成熟的改造,如民国十九年(1930)沅陵县志记载:“清季民初,有所谓国会、省会、县会者,议员名额,盖曰乡举里选,一以仿效欧美,一以复古制也。”d 可这种半现代半复古的改革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改革以后,军事驿骚。于是,有民国十八年兵事经过表之作……沅陵山高水疾,风气锢蔽,人民富于旧道德性,新文化不易输入。”e 虽然此种改造在客观上推动了湘西的现代进程,但也导致本土结构的失衡,从而构成了沅陵百姓的人事悲剧。

沈从文在青年时期最初前往沅陵便发觉了这种悲剧,并构成了其对码头城市城乡交互的“空间感焦虑”。于是沅陵成为沈从文思考人性与生命观的原点:“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f 对沈从文所属湘西靖国军的胡作非为,沅陵县志记载道:“民国五年北军过境,人民惊惧,城厢迁避一空。乡间则横肆万端,人民宁可遭匪,不愿遭兵,痛心疾首,敢怒而不敢言。”g 对应沈从文在民国六年(1917)看见的沅陵景象,便不难明白沈从文由此引发的对人性的感慨,湘西人民的生命状态所呈现的非理性部分,成就了沈从文悲悯的情怀,并将之作为理想人性的出发点,辐射于其人生与艺术的广阔时空中。

(二)文化滋润的启蒙地

在驻军怀化镇期间,沈从文通过文颐真秘书所带来的《辞源》和《申报》等文学读物,产生了生命中初次获得知识流淌的快感,即便是在军队退回沅陵留守期间仍久久不散。由于湘西的闭塞环境,教育始终无法穿透地域局限而开展:“十余年来,湘西各县教育大都皆一丘之貉,间尝推求其故,制未善欤,教不力欤,民智圄欤,地处偏欤。”h 这种教育空缺终于在沈从文在沅陵期间得以弥补,于是前十五年的人生中,沈从文第一次开始以“读书人”身份自居,并希望求得他人认同:“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分《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i

由此,沈从文开始了两种文化形态的交融整合,即以人生经历为主形成的湘西地域文化形态和通过外界系统输入而来的中国历史文化形态,二者构成了沈从文对于文化书写的启蒙,并转化为逸出于思想的外化行动:“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细字,一写便是半天。”!0刺激他的除了对文学读物的思考,沅陵那迷人的风物也使得其由自然景物的欣赏转为对“美”的概念的独特认知,在沈从文看见辰州河滩的种种景物后,他感到“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这种“愁人”本质上就是沈从文在沅陵见到的忧郁物象和经历,当这些转化为以人生的悲悯与爱为底色的美时,“愁人之美”便构成了和谐的统一,使得沈从文无论在今后的人生感悟还是文学创作中都具有沉甸甸的生命意蕴。由沅陵意象到生命哲理的抒情,体现了沈从文在文化滋润下对美这一终极母题的关照启蒙:“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许久。”!1对沅陵河滩许久的注视,贯穿了他的一生。

(三)寄托夙愿的归属地

而后二十多年,沈从文一直在北平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直到1938年因为日军侵袭,沈从文终于回到了第二故乡沅陵。此时的沅陵内部因为龙云飞等苗民起义成功,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下台,已经进入极为混乱的状态,地方上的动乱与民族抗战的内在隐患引起了沈从文深深的不安。在时局动荡的关键时刻,沈从文以自己在文坛上的独特地位,将陈渠珍、龙云飞等同乡邀请到了自己在沅陵的家中,并援引蒋百里的话,希望大家安定后方,联合抗战:“家乡人责任重大,务必要识大体,顾大局,尽全力支持这个有关国家存亡的战争,内部绝对不宜再乱。还得尽可能想方设法使得大后方及早安定下来。”!2正是这次沈从文主持的关键性会晤,使得龙云飞等苗族起义军接受了国民党政府的改编,并取得了著名的“湘北大捷”。这份包含了对人类生命观与和平最深切爱的民族义举正是沈从文从沅陵获取,并又反哺于沅陵的。

此外,这次沅陵之行的契机,又让沈从文萌生出对战争或者会“完全净化了中国”的渴望,并因此以吕家坪为原型,创作出了长篇小说《长河》,小说中描写了湘西人民摆脱对“天命”的依赖,而让生命主体生长出在社会变动中把握世界的信心。可以说,此时的沅陵成为沈从文笔下湘西人重构传统与现代关系的发生地。1984年沈从文接受采访,当得知采访者也是沅陵老乡时,他还真切地说道:“好多年没去沅陵了。1982年回湘西本来要去的,后来时间来不及了。要去的,我是要去的。”!3沅陵在沈从文心中成了他的归属,那片熟悉的土地给予他无数人生哲理的关怀,他永远都是“自然的儿女”。

二、沈从文的沅陵码头书写

沈从文多次描写和提及沅陵的作品主要有:小说《长河》《柏子》《芸庐纪事》《动静》《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散文《沅陵的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辰州下行》《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女难》《辰州》《姓文的秘书》;还有书信《致布德》《致张兆和》。它们都是以沅陵为背景,描写当地的风土人情与人事变迁,并着重刻画了沅陵所具有的流动性、人事交往中的古典性等湘西山区沿水码头的文化特征。

(一)沅水蕴藉的流动性

作为沅水流域最重要的码头,沅陵有着突出的区位优势与便捷的水陆交通:“辰州由大江而西,五十里为舒溪,入是溪者,躁念尽释,可以乐饥而畅情也。”开阔而又平坦的溪流给予了沈从文在作品中抒发的真情:“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色,山头常戴了点白雪,河水则清明如玉。”!4优越的环境不仅使得沅水流动通畅,也造就了沅陵商贸交易的自觉繁荣。

对这种商贸繁荣,沈从文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进行了详细的描绘:“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还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5“出口货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交易中心……本地入口货销行最好的是纸烟。”!6外来商品与内地原材料之间的流通井然有序,相互间的交流呈双向流动的形式,如此流动隐含着沅陵这样的码头内部新观念生长的可能性,这在小说《柏子》中尽显。

小说开篇就描写了本地黑汉子既有“海带”“鱿鱼”等本土产品,又带着“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药箱”等西方工业化生产的商品来到辰州码头下货,显示了现代物质在内陆山区出现的普遍状况。而随着外地闯荡的水手柏子爬到了心上人所在的吊脚楼,异质空间的爱情叙事随之展开,妇人的第一动作便是搜索柏子的身上东西:“搜出的东西往床上丢,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化妆粉)。”!7在这之后二人才开始了久别重逢的感情交流,并在最后互唱歌谣,倾诉爱意。在这里“歌谣”作为湘西百姓传统的情感交流工具已退居次要地位,取而代之的是西方进口商品,这些商品大多为一种生活必需品以外的奢侈品。正如社会学家让-诺埃尔·凯费洛所说:“就像光可以带来光明一样,奢侈品提供的不仅是纯粹的物品,他们是高品位的代名词。”!8因此对奢侈品的占有、使用与支配承载的是人的消费能力、社会关系和身份归属。从妓女对奢侈品的追求可看到沅陵百姓对现代文明的接纳。码头的货物流动所造就的开放文化氛围使得湘西人能把符合时代价值的事物存续下来,正如沈从文所说:“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9这种兴旺便是沅水生生不息的流动所带来的沅陵(湘西)社会的现代性之体现。

(二)人事交互中的古典性

作为历史悠久的多民族聚集区,沅陵百姓呈现出刚健本真的人格魅力。沈从文曾自述了沅水流域的人民形象对自身创作的影响:“我赞美这故乡的河,一切极朴野,一切极普通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0这里的“原人意味”指沅陵百姓相对平和友爱的人事交往,对此沈从文在散文《沅陵的人》中详细描绘:“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1无论是沅陵男性雄强的劳动体魄,还是女性对美貌的自我追求,皆隐含着沅陵人无论处于怎样的时代,都散播着对生活的期待与生命的热爱。正如法国艺术家丹纳指出:“影响人们心理的主要因素,一是种族(民族的自然特点),二是环境(主要是地理条件),三是时间(具体的历史因素)。”@2沅陵古老的民族本善强力贯彻了地区人事交互的古典习尚,表露出诗意原境对人性美的陶染。沈从文在后文对沅陵人深情地写道:“他们需要人赞美,因为那种古典的做人的态度,值得赞美。同时他们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他值得信托。”@3所谓“古典的做人态度”,就是沅陵历代流传的原人精神变体。

由此看出沈从文立足于沅陵的真善美民族性与地域特殊文化价值,达成了对区域人民的积极发声。这种对沅陵古典人事的描写不仅耦合了作家对时代语境的文化折射,更影响其文学构筑上的阐释空间:如在沈从文的后期作品《动静》中,通过描写沅陵青年对疗伤军官由不解到感激的态度转变,体现沅陵人为欲报效国家而产生“悲壮和静穆情绪合在心中”@4的动情心理;还有散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突出描写沅陵河滩一位年近八十的纤夫“却如古罗马戰士那么健壮”@5,表现当地百姓古典庄重、强盛不衰的生命力。正如作家本人在《一个人的自白》中透露自己创作的叙事策略:“作品中的乡土情感,混合了真实和幻念,而把现实生活痛苦印象一部分加以修饰,使之保留了美和静。”@6这种“幻念”并非对于地区的虚构叙事,而是借助沅陵码头意象的书写,校对“美和静”的概念,实现作品由立人到立国的时代价值。可以说,对沅陵码头意象的书写蕴藏着沈从文创作后期对于民族本善的美学体现。

三、结语

通过沈从文对沅陵人事物的纪实性书写,我们窥探到作家对于沅水百姓古典生命观的态度与自身创作美学的递进变化。正如艺术家席勒所说的:“人对自然风景以及自然状态的人性不在于对象本身,而是我们在他们身上爱那种寂静的在发展过程中的生命,那种内在的必然性永远和自己统一。”@7沈从文对沅陵码头意象的细致描摹向我们再现了文学实景怎样影响作家创作笔触,并揭示了以沅陵为代表的湘西地区统一于自然人性本质的必然意义。

abc!2!3 凌宇:《沈从文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第16页,第87页。

degh《民国十九年沅陵县志》,沅陵县地方志编篡委员会1999年版,第4—5页,第293页,第480页,第491页。

fijk沈从文:《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页,第166—167页,第202页,第196—197.

!4!5!6@0@1@3@5 沈从文:《湘行散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9页,第14页,第89—91页。

!7!9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八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页,第281页。

!8 〔法〕让-诺埃尔·凯费洛:《论奢侈》,谢绮红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

@2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

@4@6 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页,第9页。

@7 〔奥〕席勒:《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见《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489页。

基金项目:本文为2020年怀化学院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湖南少数民族创作中的历史书写”的研究成果

作者:雷霖,文学博士,怀化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职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与文化;弓皓然,怀化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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