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弯弯
2022-05-30朱莲花
朱莲花
五里槐村依水而建,一条小河在村东蜿蜒而过,一年四季,水流不断。
清晨,他扛着铁锹,行走在田间地头。出门前,他拿出三片小木板扔到墙外,趴在门后静听,然后再拿起三片小木板扔出去。五次三番,听得门外没动静,他才拉开院门快速离开村落。
夜晚,他拎起大瓷瓶,小心地在小河中汲满水,然后解开他那件土黄色的衣服,把瓷瓶揣在怀中。他站在岸边看风吹拂水草,飞虫戏水,天地间空荡荡的,他仿佛陶醉其中。
良久,他警惕地看看四周,直到路上不见行人,才安静地踱回他的小院里。
他早起晚归,见了村人就远远避开,劳作之余独坐在小河边抽烟。他从不与旁人说话,对村人的问候视若空气。村里人看见他,亦远远避他而去,这似乎讓他感到更为舒服。
我总觉得,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这种感觉缠绕着我,驱使我鼓足勇气去探秘。
一弯新月挂在西南的天空,我走进他的小院。
小院荒芜,满地落叶。他放我进屋后,探出脑袋朝屋外左看右看,像做贼一样,然后赶紧关上门,走路时踮着脚,像是怕弄出啥动静。进屋后,他屏气耸肩地走到一个原木小书柜旁,一本接一本地取出好些旧书,神色庄重地递给我,然后定定地站着看我。
屋中寂静,灯光把他的一举一动映在墙壁上。我觉得自己身处烟雾浮动的大森林中,心中莫名恐慌。土黄色的破旧被褥胡乱地堆在床上,那床看起来像是漂流在暗夜大海上的小船,会在夜间拖着他前行。
我张嘴想说话,想驱逐那恐惧感,却见他冲我诡异一笑,伸出食指在唇前:“别说话,房上有人。若是被人听到,会害我们的。”
他说完这些,自顾缓缓地走向窗边,两眼紧盯着院内,脑袋贴在窗户上凝神细听。
一股寒意袭来,我夺门而出,一路跑回家,满身是汗。
那夜我体会到的他的孤独和小院的寂静,牵扯着我的神经。我像中了蛊一样四处打探他的故事。他原有个清秀的媳妇和可爱的儿子。一天,他媳妇在田间劳作时,突然中风瘫软在地。邻人献出一个偏方,说,要在田地深挖一个大土坑,四周点上火,让病人睡在中间捂着棉被,慢慢地烧火让其排出身体里的湿气。邻人还说,这方子曾医治好许多得这种病的人。
的确,刚开始躺进土坑烤火时,媳妇说很舒服,感觉有湿气正从体内排出,只是口渴想喝水。他回家给媳妇倒了杯糖水回来,发现他的媳妇像是睡着了,可后来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开始半糊涂半清醒地生活,独自拉扯着儿子,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后来,为谋生路,儿子随着邻人去煤矿挖煤,却在一场矿难中丧了命。
正是酷暑,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整宿坐在院子里。第二天他赶到煤矿,在一片废墟前,和儿子相熟的工友带来了几件儿子的遗物——几本破旧的书和衣服。煤矿负责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还原着整个事件。他的眼前却是儿子曾经鲜活的身影,那蓬勃的生命如草铺展在春风浩荡的田野,生命的汁液那么丰沛,怎么可能变成眼前的一堆破布?
他的愤怒和怀疑如一团火,快速在身体中燃烧,像一股白焰冲向头顶。他的身体没法承受这种灼热的炙烤,他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里眩晕起来。
他开始发疯地刨挖那片废墟,要把那个塌了的煤洞由内及外整个儿翻过来,直到双手血肉模糊,直到他再次昏厥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他已被送回家中。从此,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时常很小心地朝村外瞥去,仿佛生命迷失于未知的时空中。
他的小院里从此静悄悄的,偶尔有蚊虫飞过点燃的小油灯被烧焦了身体,发出哔叭的一声。
是我最先发现他失踪了。去他家中,推开门,灰尘迷眼,小虫乱飞。
整个村子的人开始寻找他。最后,在小河的拐角处,他被村中的一个老人打捞上来。在母亲蒙住我的眼睛前,我看到他双眼往外鼓突,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一刻,他毫不抵抗地在待在人群中,顺从着村里所有人对他的临终陪伴。
他是我父亲的堂弟。那天,我失去了最小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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