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我秋天的窗
2022-05-30刘墉
刘墉
深秋了,树林每天变个样子。
秋天不像春天,霜叶不像春花。春花是次第绽放的,番红、辛夷、樱桃、牡丹、杜鹃,她们一个接一个,让春天总不寂寞。秋天就不同了,“昨夜西风凋碧树”,能够在一夜之间换装。最耀眼的是卫矛、五倍子和地锦,前两者是灌木,能够让整座山头红似火。地锦是藤蔓,原本缠在树干上,跟常春藤没什么差别,但是晚秋就不同了,叶片可以瞬间变成厚重的朱砂色,夹在深绿的常春藤间,显得格外夺目。
日本丹枫也是一绝,除了会变红外,还因为树枝横向伸展,小而“深裂”的掌状叶,跟大叶的枫香比起来,同样是红,但是增添许多掩映的美。如果再逢一场早来的湿雪,白雪挂在红叶间,就更令人惊艳了。
红叶往往会转黄,带来另一种滋味。最爱唐代司空曙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秋天的黄叶原本有些干枯,受到雨水的滋润,加上叶面的反光,就恢复了精神。树干受到雨水的浸湿,由原本的灰赭变成深黑,更有了加强的效果。一片秋林,望过去,深黑色的树干和枝条,点缀着一簇簇杏黄、柠檬黄和朱砂红,不但有深浅错落的变化,而且能够“推拉”出景深。如果再挂上几片地锦,掺上几枝丹枫,既有“补色”的加强,又有“明度”的对比,美极了!
我的客厅有十二扇窗,缺点是冬天挡不住外面的寒意,优点是既能采光又能采景。每天坐在窗前,仿佛面对十二张画。尤其秋天,画面不但每日变,而且时时变。高大的槐树,从上面不断落下小小的叶子,常让我误以为坠了“鹅毛雪”。刮风的时候更有意思,只见树林中,一阵一阵,各色的树叶拉帮结伙地飞出密林,飘落湖中。湖里的鱼以为落叶是食物,会不断冲向水面,甚至跳跃出来,溅起水花,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风中的柳树也美,小时候读杜甫的诗:“狂风挽断最长条。”想不透柳条那么柔韧,怎会被狂风吹断?现在面对湖边的两棵柳树就懂了,只见风一来,柳条牵扯向一侧,长长的枝条加上细长的柳叶,很容易就纠缠在一起,瞬间的狂风如同用力梳理打结的长发,柳条能被硬生生地折断,直飞几十米,砸上我的玻璃窗。
春天的林子是由透明变得不透明,秋天的林子恰恰相反。在落叶的过程中,因为叶子的多少,也有许多变化。譬如黄叶,密实是一种美,疏宕是一种美。当枝梢剩下的黄叶不多,因为更透光,那黄就变得格外明亮。
看落叶纷纷,觉得每一片都是对岁月的喟叹,繁華的季节到了尾声,所有的绚烂都将消散,留下的是干枯的躯干与白发。病酒悲秋不等于葬花伤逝,看秋叶不同于看春花,因为春天一日日变暖,许多花朵还没凋,绿叶已经登场,接下来是浓郁的季节。秋天却是一番雨,一番凉!只会落,不能生!眼看透支透支,终于两手空空。
舍不得窗外的美景,我把画具从书房搬到客厅,用茶几当画桌,打开册页写生。
虽然是画窗外的景色,但更要画出窗内的心情。所以我连窗棂和盆栽也一并画进去。临窗的白鹤芋、君子兰、七里香,高高伸到天花板的琴叶榕和橡胶树,都用水墨双勾。至于墙壁,因为跟窗外对比显得暗,所以染黑。而且为了突显外面的景物,窗内的盆栽全不着彩。
我先用水墨画出林中的树干,在浓墨笔触间添加绿色的常春藤和深红的地锦。右边窗外是卫矛,刚动笔的时候还像个红红的大花圈,不过两天,红叶已经落了大半。
上面高高的是槐树,左边艳黄的是槭树和梧桐,近景有阳台上的栏杆和院子里的草地。远景的湖岸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些波纹倒影。正要搁笔,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迁徙的雁群。它们从加拿大那边飞来,只在湖上待几天,又会往南迁徙。
于是又加上几只雁影。
一边画,一边听那雁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几十只大雁掠过树梢,一边降落一边齐唱……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爸爸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