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2022-05-30卫斯瑞
我知这一生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题记
☆1☆
兩周一次的心理课,高高瘦瘦的女老师让大家画自己的梦想。
临近中考,气氛不免沉闷,让人根本无法与“梦想”这个颇具理想主义气息的词挂钩。大多是画中规中矩的老师、医生,更有甚者许下了金榜题名的心愿。后桌言宁用笔盖戳了戳许若的后背,许若转过头去,帅气的少年用口型对她说:让我看看你的画。
许若隐约知道他想做什么,微微侧过身,让他看清桌面的画纸。
上面用简略的线条勾勒了一座埃菲尔铁塔。
言宁笑了起来,他用极其夸张的口型告诉许若:果然如此。
砰!
一支粉笔直直地砸在言宁的头上,白色粉末洒在少年肩头,他的眼神像一只小猫一样无辜。
心理老师冷笑着说 :“后面那个男生,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怎么,你的梦想还有别人参与啊?”
班里“哦哦——”的起哄声此起彼伏,但当事人却无甚反应。言宁只是挑了挑眉头,而苍白冷漠的少女更是岿然不动,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的画在下课后被收了上去。之后的一周里,许若偶尔会想,心理老师看到她的画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呢——毕竟,她的答案在一众画作中实在不同寻常。她有些迷茫地转着笔尖,在小镇极其有限的空间下成长的孩子,思想多少有点“戴着脚铐跳舞”的意味,她怕老师以为她也是这样。
事实上,少女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老师没有任何反应,更遑论找她去谈话。老师看了吗?也许看了。不过那又怎样呢?说到底只是一张纸罢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上面装着一个女孩不切实际的幻想,仅此而已。
对她的父母、邻居、老师,以及小镇上的其他居民来说,那种梦想太不切实际。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对置身事外的人来说,是飘浮在空中的泡沫,承载不起更多奋不顾身的渴望。
☆2☆
他们都说,许若很像小姑。其实两人根本没见过几次,许若对那个染着红发、烫着大波浪、满身香水味的女人印象极其模糊。她知道,他们——她的父母,怕小姑带坏了她。
在小镇那一方窄窄的天地里,小姑显得太“大逆不道”。她比哥哥小六岁,在人均初中学历的大家庭里,她是唯一一个坚持上完高中、大学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离开小镇独自生活的人。
小姑一年本就回来不了几次,再加上刻意的阻拦,许若确实毫无机会从小姑身上学到些什么,也让她的父母无法将她的离经叛道归咎于他人。
只有一次,她印象极深。
那不是寒假也不是暑假,小姑却一反常态地回来了。她正在写作业,从楼梯的缝隙望下去,小姑的卷发不再像一簇红得灼伤眼球的凤凰花,发尾带了点干枯的褐色,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只是眼梢无法遮掩地流露出浓浓的疲惫和冷漠。整个人仿佛从记忆中褪了色,不再鲜明、张扬,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姑径直走进父亲工作的书房,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风中飘过一阵淡淡的香气。
许若有些失神。
书房里隐隐传来含糊不清的话。她闭了闭眼,听到“高中”“前途”等词语,知道是在说她。
家里只有她到了上高中的年纪。
她学习成绩极好,是要上高中的,可父亲的立场一直摇摆不定。她想,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她有勇气像曾经的小姑那样,飞蛾扑火般闯进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再不回头吗?她不敢赌,她没那个勇气和魄力。
她不敢想象自己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小镇。在这里,她上学路上能见到的仅仅是三两条老旧的巷子,空气中永远飘浮着劣质洗衣粉的香味,她要收敛着双肩和沉重的书包挤进狭窄的凹凸石壁里,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主妇们挂在木杆上还在往下滴水的裤子。
这样无趣的人生,一眼就能望见尽头。
她忍着浓浓的困倦等到深夜。昏昏欲睡时,那股幽香飘了进来,一双冰凉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轻声道:“好好学习吧。”
尘埃落定。
那时候,她尚不明白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自然也不明白,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让瘦弱的肩膀担负他人的一生。
☆3☆
在许若仅有的人生里,并没有什么波折——起码,并不足以构成她渴望环游世界的理由。
很小的时候,邻居们逗趣似的问她未来想做什么,她会很认真地回答:“环游世界。”
之后邻居们便会哄堂大笑,她的父母也一起跟着笑,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
那时,她懵懵懂懂地睁大眼,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几次下来,就闭紧嘴再不说了。
许若有几本游记,是生日那天言宁带给她的。
准确地说不是游记,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有点像纪念册,又像是某个旅游景点的宣传手册。
无数个空荡寂静的深夜,她蜷缩在逼仄阴冷的被窝里,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看清图册上粗糙的笔触。她没见过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的海洋,没见过一场足以掩埋所有火的大雪,没见过荟萃了世间所有灿烂与冰冷的极光……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死后,坟墓上可以开出一朵花。具体一点说,她希望是一朵玫瑰。
这是她年少时能够有的、极其匮乏的浪漫。
她从来没有弄丢这些,只是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4☆
与言宁的友谊是由孤僻冷淡的许若开启的。
言宁性格阳光,在聚光灯下如鱼得水,在同学之间亦是人缘极好,本是许若遥遥远观的那类人。他曾在全校面前作过一次关于环保的演讲,那时许若才知道,言宁有一个作为地质学家的父亲,每年假期他都会随父亲坐上火车,在全国各地穿梭。
他站在讲台上骄傲地说:“全国没有哪个省是我没去过的。”
言宁是许若的后桌。在此之前,两人基本没有交流。从那以后,许若便主动找言宁了解这方面的信息。每每听他谈起各地风情,总是会流露出一丝与她往日形象不符的惊叹和艳羡。
而言宁也会主动找许若问一些数学题,她也从不拒绝。就这样,两人渐渐熟了起来,言宁也知道了许若的梦想是环游世界。
与旁人所猜想的截然不同,在两人的交流中,并不是言宁主导,反而是许若不住地倾诉自己的心声,而言宁则充当影子一样的倾听者。
但在生活上,许若再次显露出她独来独往的一面。她从不会找言宁一起去小卖部,言宁则会主动找许若去操场散步,在傍晚放学后买一杯奶茶给她。
春日里的枝条潜滋暗长,而另一方浑然不觉。
☆5☆
言宁要转学了。
这个消息,许若全班第一个知道,是言宁亲口告诉她的。
因为他父亲被调到了大西北的一个地质单位,他也不得不转到那里读书。
“你说过那里很热,更多的是荒凉。”许若说。
言宁的声音在颤抖:“……可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
“可是,”言宁摇头,不知所措地、反反复复地说,“可是,可是……”
双方一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一个问题,”许若直截了当地说,“我想问你很久了。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倾听我的梦想,这一次,换我来问你,你的梦想是什么?”
听到她铿锵的声音,他的身子颤抖起来,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茫然无措。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感受到一种在深渊中不断坠落的无力感。
“没有吗?”许若盯着他。
有眼泪从少年的眼睛里溢出来,漫出大片大片的哀伤、绝望。
“我,我一直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我……”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带着浓浓的疲惫。那张白皙的脸因不断流泪而变得绯红。他刻意避开不去看许若的眼睛。
此时,对外界迟钝如许若也了悟了。她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她猛然按住言宁的双肩:“你一直以来的倾听,是因为真的明白我、了解我,还是因为……”
言宁紧闭双目,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但语气坚决:“我明白你。”
有一句话深藏在心里,如今不会说出来,日后你也永远不会知道。
——我的梦想是希望你好好的。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我曾经想当一名画家——画家——你明白吗?我的母亲是一名画家。可是她疯了,不会再有人允许我当画家了。
我没有那种勇气——你明白吗?——你不会明白的。
那么,永别了,我心爱的少女。
☆6☆
从那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
言宁转学那天,许若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想起了少年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明媚又灿烂,迎着窗外肆意疯长的夏日烈阳,涂抹下她青春里最耀眼、最难以抹去的色彩。
她見过这双眼睛哭。
她真的无动于衷吗?
是不是真的已经无所谓了。她总是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也有很多事情没法去做。有时候她需要进行取舍,有时候选择权甚至不在她手上。只是她还需要忍耐,足够的忍耐。等到强大起来的那天,她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不会辜负过去人生里的目标,不会辜负泪水与汗水。在此之前,她只能等着远方的风将音信传来。
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可它来了。
那,远方还会远吗?
创作谈
这个故事最初的版本是没有言宁的。
我看到过一句很美的诗:“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期待看到一个少女独自行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不被人认可,前途未曾有先人点亮的明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后来我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坚定地选择一条路走下去。这个故事也许太理想主义了。他们也许会被生活打败,也许会消磨掉最后的热情,也许,也许……于是言宁就这样出现了。
但是,“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在想,粉骨碎身之后的清白,也许更刚毅决绝吧。他人的婉转曲折,更显得许若的满腔孤勇可贵。
好吧,也许这个故事更理想主义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相信有这样的人,也相信有这样的故事,更相信远方的风会吹过来,为他们的故事作序。
卫斯瑞,最大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希望可以去川藏公路骑自行车,可以坐在第二亚欧大陆桥的列车上穿越雪山,还想吃很多很多的甜品;是一个庸俗的人,妄想成为一个有趣的灵魂;在《中学生百科》发表了《她的山,她的海》《寻找答案的人》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