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我的牡蛎
2022-05-30金带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从苏锐口中。
苏锐是老师安排给我的新同桌。因为他心思不在学习上,上课总喜欢说小话,老师特意让他和我坐在一起。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自制力好,老师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现在,课堂上没有人同他讲话的苏锐经常趴在桌上睡觉,超出学校规定长度的头发从额前垂到桌面,阳光照在他头顶映出一圈光亮,接近1.9米的身躯伏在桌面像小山一样,脚上一双运动鞋大到惊人。
考试的时候,苏锐一般会“全科覆没”,不过,这个“一般”不包括英语。在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目全部亮红灯时,唯独他的英语成绩可以挤进全班前三。听说他童年是在北美洲度过的,后来才来到我们这个城市。
班上几位成绩很好的同学,看到他的英语成绩会酸溜溜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小时候在国外待过,英语环境好,不像我们是自己学出来的。”
可苏锐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英语了不起。虽然他的英文发音好听到像电台主持,但他极少开口说英语,学校任何与英文有关的活动他都选择漠视。老师动员过他很多次,让他参加英语演讲比赛,他都说不去。甚至有一次老师以团体赛的形式给他报了名,他居然在比赛当天弃权,弄得班级得分全年级倒数第一。
种种行径让全班都不怎么理睬苏锐,于是乎他成了班上一个游离的存在,一个在班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
他会在桌子上刻出像鸟一样的符号,会拆了班里的扫帚搭出一个树屋,会用中午吃饭的筷子敲击不同的物体敲出架子鼓的节奏,他还在美术课上用颜料把校服的袖子画成没有规则的黄红蓝色,并加上不规则的方块和线条。甚至有一天,他居然带了一块某种动物的下颚骨来教室,骨头上的牙把女生们吓了一跳……
每次老师要苏锐父母来学校谈话的时候,只有一位老人来面对这些麻烦。是的,在老师和同学眼里,苏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者。
我妈知道苏锐和我同桌后,好几次想和老师申请给我调个位子,可我没有同意。因为我发现,他除了好动、想法多、心思不怎么在学习上外,没有其他问题。只要上课他说小话时我不理他,他就会去做自己的事情,比如睡觉,可比从前老师安排给我的会捉弄人的同桌好很多。
我和苏锐熟络起来是在一个大雨天。
那天没有任何征兆地降下倾盆大雨,没带伞的我如果选择停下来避雨,那第一节数学课必定会迟到。而数学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我只有选择在雨中奔跑。突然,头顶被一个东西盖住,并且有物体打到了我的脸。生气中,我扯下头顶的覆盖物,发现是件校服,还留有温度,苏锐那快1.9米的身躯头也没回地跑在前面,身上的白T湿了很多。
我急匆匆、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头上还顶着他那件宽大的校服。班里的同学看到头顶校服的我,愣了一下,然后发出打趣的声音。全班都穿著校服,只有我同桌的白T在一堆校服里明亮刺眼,傻子都知道他的衣服在我这儿。
虽然我很尴尬,但内心还是对苏锐充满感激。
这件事以后,我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反感,开始和他聊点爱好和电影什么的。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桌子上刻的鸟是古埃及神话里的贝努鸟,等同于中国文化里的凤凰,在开罗的埃及博物馆里有一块来自金字塔的“奔奔石”,上面就刻有贝努鸟,它是太阳神的灵魂幻化成的;他校服袖子上的画是临摹的康定斯基的《黄·红·蓝》,这幅画收藏于巴黎的蓬皮杜中心。
“这些真迹我爸都带我去看过。”苏锐说得兴起,“我爸还带着我搭了一个树屋。上次我带来的那块下颚骨是湾鳄的,是我爸从柬埔寨带回来的,湾鳄是世界上咬合力最强的动物之一。我爸经常说:世界是我的牡蛎。”
“什么意思?”我问道,且羡慕地又说了一句,“原来你和你爸去过这么多地方啊!”
苏锐突然间沉默了,而且接下来的一天都没怎么说话。
不过,他那奇怪的沉默被我满心的佩服忽视了。我发现,这个被大家视为麻烦的同桌,其实配置了一个有趣的灵魂。
可接下来这个有趣的灵魂惹上了个大麻烦。
做课间操的时候,排在苏锐前面的女同学穿了一件带兜帽的卫衣,帽子尖垂有一个毛茸茸的线球,在腰际的位置晃荡,煞是可爱。苏锐忍不住用手去捉那个晃动的线球,可随着做操的节奏,线球一摆,苏锐没有抓住,手反而贴到了女同学腰以下的部位。
女同学转头看着苏锐,两个人对视了两秒后,女同学发出尖锐的叫声,于是在全校同学的注视下,班主任、年级主任、执勤老师都围过来了。
后来我听说,事情再次在办公室升了级。这件事加上苏锐平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行径,导致他百口莫辩。等到女同学的父亲来了,对着苏锐大叫:“你这种有娘生,没爹养的娃。”苏锐听到这句话后冲了上去,幸好被周围老师拉住。
从那以后,苏锐没有再来上学了。学校开始流传关于苏锐家庭的各种版本,有的说苏锐的父亲在服刑,所以儿子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有的说苏锐的父亲抛弃了苏锐和他母亲,所以女同学的父亲才会冒出来那么一句话;最靠谱的一个版本是,苏锐的父亲是自由摄影记者,拍摄人文地理和各种动物,写各种游记,为世界多本杂志供稿,所以苏锐从小就跟着父亲满世界跑。然而每一个版本都没有提及苏锐的母亲。
我最后一次见到苏锐,是他转学前来班上收拾东西的时候。那是放学后,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突然看到他那接近1.9米的身影出现,我竟有点小激动。
我们互相点了点头,我定定地坐在那儿看着他把自己的东西扔到一个大编织袋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我爸是个自由自在的人,”苏锐突然开口了,但是眼睛没有望向我,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他前年出了车祸,不在了,是在去柬埔寨拍摄湾鳄回来的路上出事的。所以我回国了,和爷爷一起住。你们都知道的,我没有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依旧怔怔地看着他。
“我爸从小就很有个性,我想我是遗传到他了。”苏锐依旧没有看我一眼,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他一直告诉我,人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他去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过着一种不受束缚的生活,我也想像他那样,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苏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琢磨着他说的话。
若干年后,我在新媒体平台看到了成为旅游主播的苏锐,粉丝很多。他用那依旧充满磁性的嗓音,向大家介绍各个地方的风俗和我们不太了解的动物。我们是芸芸众生,上学、高考、就业、结婚、生子……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终究平凡,却有一小部分人走另一条足迹罕至的道路,展现出另一种生活方式。人要抛开种种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能力啊。
再后来,我在一本外文杂志上看到一句话:“The world is my oyster.”。意思是随心所欲,直译过来是:世界是我的牡蛎。
金带,游历了三分之一个地球的心理学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家庭教育指导师,家庭亲子阅读推广带领者,家庭外语学习推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