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道
2022-05-30张国平
张国平
母亲八十八岁大寿,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豫北老家。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问他回不回来,并说娘和二哥都盼他回来。他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平时他总是以忙为借口,拒绝回家。如今母亲已是耄耋之年,她的寿辰,他不能不回来。
他两年没回老家,真正的原因是对弟弟和娘有意见,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这两年,小小的县城也像吃了膨胀素,鼓着肚子朝外扩展,将他老家那个小小的村落变成了城中村。他与弟弟和娘的矛盾便是由此引发的。
老家有两处院落,娘和爹住一处,弟弟一家人住一处。每处院落都能换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楼房。村头弟弟的院落已被规划掉了,换了社区的一套房。那套房足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两卫,很敞亮,比他在省城的房子还阔气。他去弟弟家看过之后,便暗生羡慕。
不久,母亲现在居住的这处院落也将被规划掉,也可以换成和弟弟家差不多大的一套楼房。按他的想法,这套房的所有权应该归他,可是弟弟和母亲竟然一句话也没有。母亲现在居住的院落,登记在已经过世的父亲名下,按道理说,最起码也应该有他一半产权。不对吗?他也是父母的儿子,是法定继承人。关键的关键是,母亲居住的院落,当年盖房他是掏了钱的,一共掏了一万五。那还是一九九六年的事,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时盖这处院落,总共花费也不超过两万。也就是说,大部分钱都是他出的。二十多年前,一万五千块钱不是小数目,为此他还向朋友借了五千。只是这事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知道,包括他老婆。之后他剔牙缝一样偷偷攒钱,三年才还清了借朋友的钱。
“还是儿子有能耐!”当时老爹吐着唾沫数了钱,乐滋滋地揣在兜里,去买砖瓦之类的材料了。娘脸上也乐开了花儿,给他碗里加了个鸡蛋,说:“爹娘没白供养你上大学。吃吧,把这碗饭全吃完。”
他排行老大,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马上要将院落换成楼房了,弟弟和娘居然都成了“哑巴”。他知道他们沉默的背后想的是什么。他很想将话挑明了,可他说不出口,但是又不得不说出口。老婆耿耿于怀,说:“咋了?盖房的时候想到你了,换房的时候就没你的事了?你娘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儿子,你弟弟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哥哥?”
一头是沉默的娘和弟弟,一头是喋喋不休的老婆,他腹背受敌,难以招架。不得已,他给娘打了个电话,问娘对这处院落是怎么想的。娘说:“我老啦,管不了事了,过了今儿个还不知有没有明儿个,去和你弟弟商量吧。”
好嘛,娘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下又将皮球踢了回来。
没办法,他只得再给弟弟打电话。弟弟在电话里连喊了几声哥,说:“哥,你也知道,洪生也老大不小了,书没念出来,又没啥能耐,如今也该娶媳妇了。现在婆媳关系难处啊,将来他娶了媳妇,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事多生是非。一套房的确难办,将来换了房还是登记在他名下吧。”
洪生是他侄子。
弟弟说的也是事实。侄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男多女少,很多利利索索的男孩都娶不上媳妇。要车,要房,还要男方有什么五险一金,女孩的条件高得很。
“哥,哥,”弟弟又说,“洪翔那么有出息,你又是大干部,也不在乎这点儿钱,就让着我吧。不过,我保证,那套房子给你们留出房间,你和嫂子什么时候想来玩都能住。”
“不在乎钱吗?我太在乎钱了。你以为我是马云还是马化腾?我算什么大干部?不贪污不受贿的,日子也很清淡啊!”不过,这话他没法说出口。
“洪翔还算有出息,如今已在北京安了家,可是,你以为北京是老家呀?房子可要十来万一平方米的!洪翔一家三口如今还租房住,买不起房啊!”这话,他也无法对弟弟说。
他只能生闷气,心里就结了疙瘩。
疙瘩歸疙瘩,母亲大寿,他是长子,是长兄,不能不回来。
他进门的时候,弟弟和妹妹已经张罗了满满一大桌菜,只等他衣锦还乡。
两年不见,娘苍老了许多,耳朵也背了。他给娘说话,娘总是直着嗓门儿问:“啊?你说啥?”
娘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把菜掉在了胸襟上。
这场合,他根本无法提及房子的事,无法给弟弟说,更不能给娘说。
母爱是大海,我们的爱只是一滴水。他想起这句话,心头一阵酸楚。
他心里五味杂陈,不久便喝醉了。
等他醒来,弟弟和妹妹已经走了,他躺在母亲的床上。母亲坐在床沿上,守着他,见他醒了,颤巍巍端来一碗水,责怪:“又没有外人,你喝那么猛干啥!”
他连忙接过水说:“娘,你咋不歇歇?”娘说:“你睡得四脚八叉的,哪还有地方?”
他急忙起身,将床让给娘。娘按住他说:“你睡,娘不累。”
他坚持要让床,娘说:“也好,去外边取被子吧,你弟弟抱来的新被子,在外面晒着呢。”
那是一床新里新表的被子,上面还有朵朵盛开的牡丹。那天阳光很好,被子已晒得又暖又暄。
他将鼻子埋在被头下,暖暖的,痒痒的,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这时,儿时和弟弟同床同被而睡的情景蓦然闪现,他明白了,那是阳光的味道。
那夜,他陪母亲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那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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