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四题
2022-05-30张望朝
张望朝
金 哲
金哲是朝鲜族人,汉语说得不是很标准,但很好听,有时候还很好笑。上美术课的时候,他讲“宋体字的基本笔画”,“基本”两个字总是咬不清,听起来像一个脏词,学生都笑,他却不知道学生笑什么,一脸的莫名其妙。据我父亲说,金哲年轻时犯过错误,不然他完全可以去大学当老师。教我们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大致相当于我现在的年龄,但看上去很苍老,像六十多岁,一张瘦脸纹理纵横,头发全都白了。这样一个人,年轻时能犯什么错误呢?我爸也说不太清楚。有人说他读美术学院的时候和一个女生谈恋爱,把女生的肚子搞大了。有人说他建议美术学院开人体素描课,并且私自让一个女生给他当了一回裸体模特。这两件事如果发生在今天,并非不可饶恕的罪过,后一件事甚至不能算是错误,但发生在那个年代,问题就严重了,其中的任何一件都能断送他的前程。
他和我父親是朋友。也许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他安排我当了美术课代表。那时候高考已经恢复,没有人重视音乐、体育、美术之类的课程,都忙着在数理化、语文、外语等主科上下功夫,当美术课代表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我想把美术课代表的职务辞掉,并且对父亲说了我的想法。父亲本来同意,去找金哲说情,却又在金老师的劝说下改变了主意。金老师说:“经常帮老师批改美术作业,可以提升审美能力,长大了不至于沦为美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美盲这个概念);经常为同学服务则可以提升人际沟通能力,能学会心里装着别人,这是多好的事啊!”他还补充说:“后一点对你儿子尤其重要。”辞职不成,我心里有了一股子怨气。一个同学新买了一个美术作业本,忘记了在本子上写好姓名。发作业本的时候,我举着一个没有姓名的作业本大声问全班同学:“谁的?”问了三遍,没人应。我正要把本子交给金哲,当时他就站在我身后,一个女生大叫道:“哎妈呀,我的,我忘写名儿了。”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一怒之下竟将本子扔到那个女生脸上。女生吓了一跳,全班都跟着吓了一跳,每一双眼睛都在看我。接着我听见身后响起一声低沉的怒吼:“章大毛,你干什么?!”我转身望着金哲,有些不知所措。可以肯定,金老师从来没有这么吼过自己的学生,吼过之后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先是罚我站着听课,下课以后又把我带到办公室,声色俱厉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同学?为什么?”我说我是一时冲动,不为什么。他说:“一时冲动也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用他那生硬的汉语给我讲了一大堆做人的道理,并责令我向那个女生道歉。我说我承认我那样做不对,但我不想道歉:“道歉我就太没面子了,我给她买个美术本行吗?”金哲说:“不行,你必须道歉。你的面子是面子,同学的面子就不是面子吗?”我坚持不道歉,他说:“那咱们就这么耗着,看谁能耗过谁。”说话时他不停地看手表,显然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肯定,我要真想跟他耗,他耗不过我,但我怕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爸。象征性地耗了几分钟后,我认输了,我说:“老师我错了,我愿意道歉。”金哲带我回到教室。当着全班的面,我向那个女生弯了一下腰,说了声“对不起”。全班同学正在自习,我说完了“对不起”,大家一齐给我鼓掌。那时候的我,既孤傲又脆弱。同学一鼓掌,我竟然流下了眼泪。见我哭了,那个女生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把一方白手帕递到我手上,表示原谅我了。金哲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急急忙忙走出教室,骑上自行车去了医院。——他爱人得了重病,那天刚好要做手术,主刀医生是我爸。
我爸回家后没提起这件事,说明金老师没告诉他。
吴慧兰
吴慧兰教初中历史,教我们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她多大岁数,只觉得她挺老,背地里都叫她“老吴太太”。老吴太太脾气好得出奇,我常在她的课堂上耍贫嘴,问她一些无理取闹的问题——比如,秦始皇跟刘志国(我们班最有力气的男生)摔跤谁能赢?韩信要是咱班同学考试能排第几?历史上有没有比贾连生(我们班最能吹牛的男生)更能吹牛的人?等等。她从来不恼,而且和同学们一起笑。有一次我问吴慧兰:“李洪全(我们班最老实的一个男生)是不是李鸿章的弟弟?”吴老师在笑,李洪全却急了,下课以后找班主任告了我的状。班主任训了我一顿,他说:“以后不要乱开玩笑,李鸿章是什么人?大汉奸,卖国贼!李洪全是什么人?根正苗红,三代贫农!你开这样的玩笑,他怎么受得了?这么老实的同学都被你气急了,你说你像话吗?”那时候在中学历史教科书里,李鸿章就是汉奸卖国贼,不存在什么一分为二的问题。班主任又说:“还有,以后不许跟吴老师耍贫嘴,再贫嘴我让你爸揍你!”
是谁把我耍贫嘴的事报告给班主任的呢?我认为是吴慧兰。
出于报复,我画了一张吴慧兰的漫画像。吴慧兰特征明显——圆脸,黑框眼镜,厚嘴唇,非常好画。画完之后,我在画像下面配了一段半通不通的文言文:“吴慧兰者,军阀吴佩孚之后也,继先祖之衣钵,承反动之事业……”总共二百字左右,对吴慧兰进行了一番调侃。作品完成以后,趁吴慧兰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我把作品传给了后排同学,如此这般前后左右往下传,全班同学基本上都看到了,最后又将作品传回到我手中。快下课的时候,吴慧兰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说:“把东西拿出来。”我说:“什么东西?”她说:“你发给大家传阅的东西。”我暗自叫苦,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乖乖交出罪证。我以为这次她一定会发作,没想到看着看着,她还是笑了,笑过之后对我说:“这幅作品我收藏了,你没意见吧?”我马上松了一口气,哪里还敢有什么意见?我以为她会拿着这张漫画去找班主任告状,但几天过去,班主任那里没什么动静,我又松了一口气。由此推测,我在历史课上耍贫嘴的事,也许是某个同学告发的,与她无关。
上大学以后,我给吴慧兰写了一封信,向老师表达了歉意。我说:“我知道那时候您拿我当孩子,没跟我计较什么,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恶意,但我觉得我还是应当对您说声对不起,还是应当请求您的原谅。”吴老师已经退休,她没有回信,而是拿着我的信回到学校,给几个还没退休的教过我的老师看。她对他们说:“我说章大毛是个好孩子嘛,你们不信,这回你们都看看吧。”她把这封信和那张漫画一起保存着,作为教学生涯中一件趣事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