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女孩

王小民

在这所中学里，初三的雷菲菲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她是唯一一个女体育委员。每当做完课间操，各班整理队伍时，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口令声中，她的声音总是嘹亮又别具一格，如同合唱团里担任独唱的花腔女高音。最初，同学们把她的姓氏与职务合在一起，称她为“雷体”，不久大家就发现，这个称呼似乎不足以呈现她独有的气势。

雷菲菲胆量超群。在一节英语课上，一只大蛾子不知怎么飞进了教室，靠近窗边的男孩女孩都吓得惊声尖叫，匆忙躲避，只有雷菲菲镇定自若。趁大蛾子飞近时，她举起手中的英语书，“啪”的一声把它扇落在地。大蛾子在地上打着转儿，雷菲菲甚至都没垫张面巾纸，就直接用手把它抓起来，扔出了窗外……

还有一次，几个初一的小同学急匆匆地找到雷菲菲，忿忿不平地告状：“菲菲姐，我们在篮球场上正比赛呢，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商量都不商量，就把我们的场地霸占了！”

雷菲菲立刻带着这几个小同学赶到篮球场。果然，几个初三男生正热火朝天地打着球。雷菲菲冲进场地，把他们的篮球抢在手里，怒斥道：“你们凭什么霸占人家的场地？”

一个男生撇撇嘴，轻蔑地说：“他们又不是你们班的，关你什么事儿？”

“当然关我的事儿了，你们以大欺小就不对，就不行！”

雷菲菲岿然站在场地中央，一动不动。球显然打不下去了，男生只好对同伴们说：“算了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换个地方。”

雷菲菲这才得意地把手中的篮球抛出去，说：“好像谁乐意跟你们一般见识似的……”

初一的小同学们都高兴坏了，纷纷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菲菲姐，你真棒，比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还厉害呢！”

后来，不知怎么，“霸道总裁”就成了雷菲菲的绰号，不但在同学们之间流传开来，连任课老师都知道了，有时候干脆直接称她“总裁”。当然了，“总裁”只是一种调侃，但她的“霸道”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然而我知道，小时候的雷菲菲并不像现在这样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反而是个腼腆的女孩子，她之所以变得如此“霸道”，其实另有苦衷。

我是雷菲菲的班主任。

雷菲菲的成长背景有点儿复杂。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两个家庭都不愿接纳她，嫌她是个累赘，于是她只能跟姥姥生活在一起。姥姥说，雷菲菲在家里可一点儿都不“霸道”，反而很懂事。姥姥退休前在商场里当售货员，落下了腰酸腿疼的毛病，雷菲菲每天都不忘给姥姥捶腿捶背。

关于雷菲菲的性格，我也曾经提醒过她，别总是那么火爆：“女生还是文静一点儿好。”

“我小学的时候文静着呢，结果总是受欺负。起初我不搭理他们，可是我越忍让，他们就越是蹬鼻子上脸。有一次我忍不下去了，就跟一个男生打了起来，他把我的脸抓破了，我把他摔了一个大跟头。”她回忆说，“老师说要请家长，我就去找我爸，我本来以为他看到我被抓伤了会给我撑腰呢，没想到，他赶紧把我拉到大门外，躲开我阿姨——就是我的继母，压低声音一个劲儿地责怪我，说有事儿可以打电话，不应该不打招呼就跑过来，好像我给他丢脸了似的。打这儿我就想明白了，连自个儿的亲爸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厉害起来，这样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有人欺負你，你还可以找妈妈呀！”我说。

“我妈？那就更不靠谱了。她在南方做生意，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

“唉……”我不由得叹息，暗自想，如今离异家庭的学生不少，但是像雷菲菲这么特殊的家庭状况确实不多见。

端午节假期后，中考的日子更近了。初三年级每天的八个课时都排得满满当当的，学生们显然也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不敢耽误一分一秒，在课堂上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是模拟考试的日子，然而开考时间都过去半个小时了，雷菲菲却一直没有到校。在我的印象里，这三年她从没有过迟到早退的记录。我急忙给她的姥姥打电话询问缘故，姥姥也焦急起来：“她就是照平时上学的时间出门的呀，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这孩子有时候做事毛躁，别是……”她没敢再推测下去。

我赶紧安慰她别着急，先循着雷菲菲上学的路线去寻找一下。“我这边也再找同学们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我说。

终于，在八点四十分，雷菲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梯口。“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她神情懊丧地说。我连忙示意她放低声音，别影响别人考试，然后看看手表：“按照规定，超过半小时就不能进入考场了……”

“不考就不考吧！”她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丢在一旁，索性坐在了楼梯上。

“是因为堵车才迟到的？”我低声问。

“不是。”她叹息了一声，接着说，“今天在公交站，好不容易等来一趟车，车门一开，一个下车的老奶奶不知怎么就摔倒了，摔得还挺重。别人都绕开她忙着上车，我看老奶奶倒在地上没人管，就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没想到，老奶奶一下子拉住我不撒手了，非说是我把她撞摔的，还要我带她去医院。我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好报警了。警察叔叔来了又是现场勘查又是做笔录，折腾了好一阵儿，最后还是警察叔叔开车把老奶奶送去医院了……”

“事情就算解决了？”

“哪儿呀！警察叔叔说还要继续调查才能确定到底是谁的责任。”雷菲菲看看我，“老师，您说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我要是不去扶，也不至于迟到呀！怪不得好多人都说，如今好人不能做呢！”

“好人还是要做的。”作为老师，我必须做正面的引导。这些年，新闻报道过不少类似的事件，不能让做好事的人伤了心，于是我又说：“其实，你可以先用手机拍一段视频作为证据，然后再……”

没等我说完，雷菲菲撇撇嘴，露出一副不容置疑的“霸道”神色：“我哪儿有工夫想那么多，看到一个跟我姥姥岁数差不多的人摔倒没人管，我能不去扶吗？”

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在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她倒像我的老师了。

好在事情在第二天就有了结果。上午，一位警察同志带着老奶奶的儿子来到学校教导处，我也被从考场里叫了出来。警察同志介绍了调查的情况，根据旁观者的证言和车站附近摄像头的录像，可以确定老奶奶是自己一脚踩空才摔倒的，跟雷菲菲没有丝毫关系。雷菲菲主动上前搀扶，是助人为乐的表现，应该提出表扬。老奶奶的儿子一脸愧疚地说：“我妈妈不是讹人的坏人，当时人多拥挤，她一定是误会了。现在，她因为骨折不便出行，叮嘱我代表她真诚地向小姑娘说一声对不起。等她能下地走路了，还要亲自来学校感谢孩子。”我告诉他，雷菲菲正在考试，不方便跟他见面，事件的处理结果和老奶奶的道歉我都会转达的。

午休时间，我把雷菲菲叫到办公室，将上午的情况告诉她。她并没有表现出如释重负或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是说：“要是昨天的考试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就好了，也可以检验一下我起早贪黑努力学习的成果呀！”

她说的应该是真心话。昨天下午我跟她姥姥通电话的时候，姥姥也说：“菲菲这孩子最近可用功了，有个词儿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叫‘废寝忘食……”雷菲菲品格端正，对工作认真负责，体育成绩也格外突出，唯独在学业上老是不开窍。我平时总是鞭策她要加倍努力学习，成绩“霸道”才更有力道，看来她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雷菲菲扶起老奶奶的事迹通过校园广播传遍全校后，同学们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了。一天放学时，邻班一个喜欢恶搞的男孩凑到雷菲菲身边，嬉皮笑脸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追过星，现在终于有自己的偶像了，讓我跟助人为乐好少年合个影吧！”雷菲菲“霸道”地将他一把推开：“一边儿去，谁跟你合影呀，保不齐你又出什么馊主意呢！”围观的同学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霸道”的雷菲菲似乎变得低调又安静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在第一次模拟考试中缺了考，心里正憋着一股劲儿呢。得到赞扬往往会给人以莫大的激励，果然，第二次模拟考试中，雷菲菲的总成绩居然排进了班级前十名。对她来说，这简直是个超乎寻常的飞跃。

这天下午，我们班正在上自习，有几个初一的男孩风风火火地跑到教室门外，把雷菲菲叫了出去。

“这回不光是把我们赶出球场，还把我们的篮球也抢走了！”一个男孩义愤填膺地说。

“是谁呀？”

“又是那几个高年级的。”

雷菲菲皱皱眉头：“你们怎么不去跟体育老师说呢？”

“他正忙着训练田径队，哪有工夫管我们的事儿呀！”

“怎么，菲菲姐，学校广播里一表扬，你就不是‘霸道总裁的范儿了？”另一个男孩面带疑惑地望着雷菲菲。

“怎么可能！”雷菲菲双眼一瞪，不再犹豫，对那几个充满期待的初一男孩振臂一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