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湾的小布

千衣

1

刚出期末考试成绩，林淼淼就迫不及待地把出海協议摆到了餐桌上。林大伟看着成绩单上的五个“A+”，又看看儿子那张写满渴望的小脸，笑着说：“行，明天就出发！”

这句话威力无穷，瞬间点燃了林淼淼。他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大鹏湾，我来啦！大鹏湾，我来啦！”

林大伟摇头失笑，这小子，天生对山水有种谜一样的热爱。一到假期，不是往山上跑，就是往水里冲，要么就到湿地公园、动物园去寻找新大陆。每次都要带回一些奇奇怪怪的宝贝—一根羽毛、一块石头、一粒种子、一片叶子……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他的宝贝。时间长了，林淼淼的房间都快变成一个小型展览馆了。家里每来一个客人都要做他的听众，听他讲那些纵横古今、遨游太空之外的遐想。不过，林大伟并不介意儿子的这种痴迷，相反，还很支持。作为自然资源局的研究员，他很庆幸儿子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在他看来，一个愿意聆听自然、拥抱自然的孩子，一定是善良而正直的。有些品质，只有大自然才能赋予。

儿子喜欢山水，家乡的大江小河，他都几乎游遍了。这段时间，儿子对深圳的大鹏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再请求带他去大鹏湾看一看。为了这次的大鹏湾之行，他自行拟定了出海协议，说要用五个“A+”等级的成绩跟爸爸换一张大鹏湾通行证。他还买了很多跟大鹏湾以及海洋生态有关的书，每天都把自己泡在书堆里。

林大伟喜欢儿子身上的这鼓劲儿：坚定、执着。

“早点睡吧，明天要早起哦！”林大伟拍拍儿子的小脑袋，提醒道。

“好咧！”林淼淼顺从地走进房间收拾好行李，又走到洗手间洗漱一番就爬上床了。躺了一会儿，他又爬了起来，打开日记本，写下：

“2031年7月6日 天气晴

今天，我用五个‘A+换来去大鹏湾旅行的机会，大鹏湾会是我想象中的大鹏湾吗？我能看到它吗？十年了，它过得还好吗？真想亲眼看见它！愿不虚此行！”

2

大鹏湾的海水真蓝啊！一大片一大片海浪如光滑的绸布在海面上滚动，从远处奔腾而来，又从脚下奔向远方。远方很远，连着岛，连着天，连着云，连着一个遥远的未知的世界。海浪声声，一声连着一声，互相拍打着，互相撞击着，叠加形成或清脆或浑厚的浪潮声，涌至心底。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海鸟在天空翱翔，翅膀扇动云朵，又消失在天际。远处，几只白鹭鸟在一片浅滩上来回走动，偶尔低头啄食，偶尔抖动翅膀，偶尔抬头看天，和沙滩、海水汇成一幅悠闲自在的风景画。林淼淼想起课文里描写白鹭的句子：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 ，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

此时将近黄昏，能在大鹏湾看到充满诗情画意的白鹭鸟，还真是一种恩惠呀！林淼淼心里有种按捺不住的雀跃，心心念念的大鹏湾果然名不虚传，太美了！

坐上游艇，白鹭渐渐远成一个小白点，直至消失不见。终于出海啦！林淼淼兴奋得想大叫！看啊，天边的红霞像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西边。太阳像一个红通通的咸鸭蛋，正匆匆往西边走去。海风迎面吹来，唱着歌儿。海浪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摇晃着每一艘在它怀里行走的游船。船尾扬起的白色浪花像孔雀的尾巴，泛着白色而透亮的光。凉凉的水雾夹在空气里，带着海水特有的咸味，沾在皮肤上，有些粘腻的感觉，却又让人觉得亲切而舒适。

船夫是个健壮的大汉，可能是因为长期出海的缘故，皮肤黝黑。林淼淼站在船夫旁边，手扶栏杆，想象自己是远航的舰长，心里满怀豪情！

“小朋友，太阳快下山啦，所有的船儿都回家啦，现在只有我们出海，小心鲨鱼出来咬你哦！”船夫开口逗林淼淼。

“鲨鱼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并不像电影里那么可怕。”林淼淼很淡定地说道。

“哈，小家伙，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鲨鱼要是真的来了，我怕你会吓得尿裤子呢！”

“才不会！我来大鹏湾就是来见朋友的。”

“见朋友？鲨鱼朋友？”

“不是，我想见鲸鱼。”

“你这小子，口气还真大！真要是来了鲸鱼，我这条小船可保护不了你，怕是有去无回了。”

“才不会！鲸鱼和鲨鱼一样，不会主动攻击人。它喜欢吃海里的鱼虾，不喜欢吃人。”林淼淼反驳道，“你每天都跟大海打交道，连这些都不懂吗？”

“哈哈，我每天跟大海打交道，又不跟鲸鱼打道。而且，小朋友，我还想告诉你，不喜欢吃，不代表不吃，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船夫对着林淼淼扬扬眉，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儿子，大鹏湾多年不见鲸鱼了，你可能要失望啦！”林大伟扶着船舷，眺望着远方。

“爸，也许会有惊喜呢？”

“可千万别，真要见着，那只能是惊吓。”船夫接过话。

“胆小鬼！”林淼淼对着船夫吐了吐舌头。

船夫并不恼，发出爽朗的笑声。

3

船继续前行，林淼淼回头望，发现游艇距离海岸越来越远了，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海面。他想起唐诗里描写的“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这句诗描写的应该就是此情此景吧？

“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船夫提议道。

“唉，看来今天是见不到我的朋友了。”林淼淼有些失望。

“我现在可不想祝你愿望成真。”船夫打趣道。

“哎，那是什么？”林淼淼突然睁大了眼睛，手直直地指着一个方向，“山吗？”

船夫顺着林淼淼手指的方向望去，皱起了眉头。他又定睛看了看，立马调转游艇的方向，叫道：“你们快点坐好！”

“怎么了？那是什么？我想过去看看！”林淼淼叫道。

“坐稳啦！那是鲸鱼！”船夫低吼道。游艇被开足了马力，全速向前飞奔。

“鲸鱼？”林淼淼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本能地听从船夫的指令，坐了下来，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远处的“小山”。

林大伟坐到儿子身旁，把他护在怀里。

“爸爸，那真的是鲸鱼吗？”林淼淼紧握住扶手，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应该是。”林大伟并没有像船夫一样惊慌。十年前，他跟鲸鱼打过交道。正如儿子所说，鲸鱼不会主动攻击人。它为什么要跟随一艘普通的游艇呢？

蓝色的海面已变成墨色。林大伟看看海岸，快到浅海区里了，再追上来，这鲸鱼就会有搁浅的风险，它不会是想自杀吧？

就在这时，鲸鱼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停止了追赶。它停在了原处，只有尾巴露出水面。“停一下！”林大伟对船夫喊道，“它没追过来了。”

船夫回头看了一眼“小山”，又看了看岸边，才减慢了船速，嚷道：“小子，运气不错呀，你的朋友还真的来赴约了！”

林大伟拿起望远镜，观察鲸鱼所在的海面。突然，鲸鱼猛地跃出水面，喷射出一股巨大的水流，还发出一串奇怪的叫声，响彻云霄。林淼淼兴奋地拉着爸爸的衣襟叫道：“爸爸，鲸鱼出来呼吸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林大伟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样。他透过望远镜看着鲸鱼身上的勒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它吗？

“爸爸，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林淼淼等不及了，一把抢过望远镜，贪婪地看着鲸鱼。

“天啊，它好大呀！有十几米长吧！”林淼淼兴奋地叫道，“我真想摸摸它！”林淼淼一边看一边蹦，船夫忍不住叫道：“小子，小心我的船，再蹦就翻了！”

“天啊！它是小布！我认识它！”回应船夫的是林淼淼更响亮的尖叫。

“小布？我还石头剪刀布呢！”船夫叫道。

“儿子，你怎么知道它是小布？”林大伟有些诧异，自己似乎从未跟儿子聊过小布的事。

“我在网上看过它的新闻。十年前，它不小心游进了大鹏湾，嘴巴被铁丝网给缠住了，后来得救了，但因为铁丝网勒得太深，勒痕一直没有消失。你看，这条鲸鱼身上就有很多勒痕。”林淼淼边看边回答。

原来如此。林大伟笑了：“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小布吗？”

“当然，它是布氏鲸，这可难不倒我。”林淼淼有些小得意，他可是看了好多跟海洋生物有关的书呢！

“你来大鹏湾，就是想来看小布吗？”

“对呀！”

“你怎么知道它今天会来？”

“我不知道呀！碰运气呗！要是看不到小布，看看大鹏湾也不错呀！大鹏湾多美呀！”林淼淼贪婪地看着望远镜中的小布，“哎哎哎，它又钻出水面来啦！哇噻，太酷啦！”

看着一脸兴奋的儿子，林大伟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4

“我现在正在大鹏湾，大家猜猜看，我身后的‘小山是什么……”船夫不知從哪里拿出一个支架，正对着手机眉飞色舞地解说。

林大伟走上前把手机取了下来。

“你干嘛？”船夫有些恼怒，“你看你的鲸鱼，我拍我的视频，把它放回去！”

“师傅，先别急，先听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拍不拍，好不好？”林大伟笑着拍拍船夫的肩膀。

“讲故事？”船夫皱着眉头，看看海面，又看看林大伟，挥挥手，说，“行，你说！”

“我儿子没说错，这条鲸鱼的确叫小布。”林大伟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认识它。十年前，我还在海洋大学深圳研究院工作。那年夏天，这条布氏鲸不小心游进了大鹏湾，嘴巴被铁丝网给缠住了，我和同事一起参与了救援行动。”

船夫看着林大伟，突然哈哈大笑：“分别十年，今天你回来了，它就来看你啦？兄弟，你这故事编得也太没诚意了吧？”

林大伟笑了笑，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布会出现在这里，我只知道，当初为了救它，有很多人付出了努力。除了专业人士近距离的接触和帮助，还有很多人间接参与了救助。他们的救助方式很特别，那就是，不打扰。游船主动远离这片海域，游客不靠近，不观望。当时特别流行短视频和直播，但几乎没有游客借此机会蹭流量，我觉得这是小布可以安心在大鹏湾养伤直至痊愈的根本原因。”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跟你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鹏湾是鲸鱼等大型海洋生物的乐园，后来因为环境污染，它们渐渐消失不见。十年前，小布出现在大鹏湾，可能是误打误撞，也可能是海洋环境得到了有效治理，小布喜欢上了这里。这十年，大鹏湾的生态环境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片海湾出现了越来越多本已消失不见的海洋生物，像绿乌龟呀，白海豚呀，都陆续回来了。今天，小布也回来了，这说明，这些年的海洋环境治理工作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大鹏湾又将成为海洋生物的乐园了。”

“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师傅，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想要长久依靠，就得保护好这片海。国家和政府为了治理海洋环境付出了很多努力，我们普通老百姓也应该添一份力。我觉得，保持它现有的平静，别把它推上新闻头条，就是我们能给到它的最好保护。”

“小布千里寻恩人，这可是桩特大新闻呀！我连视频标题都想好了，你不给我拍，该不会想首发这条新闻吧？”船夫眯着眼睛看着林大伟。

“师傅，给你看看这个！”林大伟突然把上衣卷了起来，露出腰上的两道伤疤，颜色猩红发黑，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

“十年前，为了救鲸鱼不小心被礁石割伤的。因为这腰伤，我就再也没有下过海了。”

船夫看着那两道伤疤，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叫林大伟？”

“嗯？你怎么知道？”

“你有一个同事叫邓鹏？”

“你认识他？”

“他是我堂叔。他跟我吹牛，说他跟一个叫林大伟的人一起救过鲸鱼，我不信。”

“噢？”

“不过，现在我信了。”船夫站起来，重新启动了马达，嘴角有抹淡淡的笑意，“天黑了，回去吧。”

“你的视频？”

“不拍啦！小布是来看你的，又不是来看我的，我不凑这个热闹。”船夫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又说，“我拍的视频从不给别人看，那是我的私家珍藏。你说对了，不打扰，是最好的保护，这也是我们大鹏湾渔民共同的约定。这些年，我们每天行走在这片海域里，遇见的新鲜事儿可不止这一桩，可我们都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船夫挺直背影，望着岸边，在暮色中，像一座灯塔。

林大伟拍拍船长的肩膀，说：“我替小布谢谢你。”

“哈哈，我替大鹏湾谢谢你。”船长又发出爽朗的笑声。

5

“爸，你真的救过小布吗？”一直插不上话的林淼淼终于问出了内心的疑问。

“嗯，不只是爸爸，还有好多人都帮过小布，还有政府。”林大伟亲切地搂过儿子的肩膀。

“你是因为小布才不能再游泳的吗？” 林淼淼升起一个疑团。自打记事起，爸爸就是个旱鸭子。每次看到别的小伙伴和爸爸一起在水里追逐畅游的时候，他就特别希望自己的爸爸是一条鲸鱼，他可以坐在爸爸身上乘风破浪。可这个愿望从未实现。

“嗯。”

“爸，你是个英雄。”

“哈哈，一个不会游泳的英雄吗？”林大伟笑道。

“嗯，不会游泳的英雄也是真英雄！”林淼淼回过头，对着茫茫的海面大声叫道：“再见，小布！小布，再见！”

波浪滚滚，天边的最后一抹红霞跌落海里，那座“小山”摆动了几下，也消失在海面上。水天交接的地方，一片宁静。

那是小布最好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