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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男子簪花是“臭美”吗

2022-05-30黄宁

博览群书 2022年12期
关键词:簪花臭美牡丹

黄宁

壬寅年己酉月庚寅日是传统节日重阳节,以传播传统文化为己任的河南卫视又为大家呈上了一道文化盛宴——舞蹈《登高抒怀》,一队鬓插菊花的书生在山水之间且行且舞,轻盈飘逸,在人们熟知的“登高把酒赏菊持蟹”之外,又科普了一项重阳节新技能——(男子)簪花。其实,男人簪花的习俗至少在唐朝形成,只是在宋代普及罢了。宋代男子簪花也远非“臭美”那么简单。

男子簪花始于唐朝,而且是皇家的特权,普通臣民不得簪花。由于唐代以牡丹为国花,所以皇帝簪牡丹花为饰。直到唐玄宗才开始将牡丹赏给大臣佩戴。《开元天宝遗事》记载了这一段逸事:

长安春时,盛于游赏……帝览之,嘉赏焉,遂以御花亲插颋之巾上,时人荣之。

在宫廷宴赏活动上把花卉作为赏赐的传统一直延续到宋代。精通音律,喜欢粉墨登场,深具文艺气息的玄宗皇帝喜欢簪花可以理解,但大臣们并不是都接受簪花这种行为艺术,估计也和现代人一样,认为娘里娘气的,有违大丈夫形象。《宋史》记载说:

庆历七年,御史言:凡御大宴并御筵,其所赐花,并须载归私第,不得更令仆从持戴,违者纠举。

由于受赏的臣子随意处置皇帝的赏花,让仆从拿着或者戴着,很不严肃,促使官方做出严格规定,强制性命令他们得了赏赐必须戴着,还派人监督,否则这皇家恩典怎么显现?此后朝臣簪花被归入宫廷礼制的一部分,《宋史·礼志十五》中有“礼毕,从驾官、应奉官、禁卫等并簪花从驾还内”的记载。不仅如此,朝廷对簪花划定了具体的等级,根据官员的等级高低来赐花,至此人人以簪花为荣,并逐渐下移到民间。《钱塘遗事》中记录了当时的社会心态:

两观天颜,一荣也;胪传天陛,二荣也;御宴赐花,都人叹美,三荣也……

把御宴赐花列为人生第三大幸事,可见簪花已成为成功的标配。这种习俗到元明清朝还有遗存,黄梅戏《女驸马》中的唱词也是这种习俗的写照,旧式婚礼中新郎官帽子上要插花翎或结红绸的,应该也是这种礼俗的沿用。

宋代簪花是从上而下流行起来的,其中有制度进行规范引导,有等级细分作为激励措施,有世俗功利心的追捧才逐渐盛行,并且成为一种体现个人身份的标识,大概和今天男士们的手表腰带功能差不多。杨万里在《角抵诗》中有云:广场妙戏斗程材,才得天颜一笑开。角抵罢时还罢宴,卷班出殿戴花回。

这是讲参加宫廷宴会后朝臣们头戴皇帝赏赐的鲜花返回家中的情景。

习俗形成的背后有政治原因,也有经济原因。簪花在宋代能够走向民间,成为大众消费,是和两宋时期市民经济和城市经济的迅速发展分不开的。随着政治重心从西北高原地区迁至中原平地,农作物的品种数量和产量都有大幅提升,加之宋代普遍采取养民生息的政策,国库充盈,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平也逐步提高,“花卉经济”成为左右民生的潮流,簪花才可能成为人人得而为之的风尚。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记载: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有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

从中可以想见彼时盛况。

宋人不仅簪花,还形成全民赏花的习俗。《梦粱录》记载: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

在百花盛开时举办“花朝节”,万民同欢。《红楼梦》里就有相关描写,著名的“黛玉葬花”就在这一天。其中牡丹花会最盛,张邦基《墨庄漫录》说:

西京牡丹闻名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障,至梁栋柱拱,以筒储水,簪花钉挂,皆目举花。

可见宋人已经形成规模化经营与布展技巧,当时的花农如能种出珍稀品种可以一夜暴富,许多私家花园也参与展销会,有专人售票管理,连司马光家里的小花园也靠卖门票小赚一笔呢。

经济的发展支持了精神的追求,市民阶层的热情参与促进了花卉种植和新品培育的发展。宋代形成了包括花市、花圃、固定商铺和流动摊贩等完整的商业链条,为城市为文化增添了绚丽色彩。

列肆千灯争闪烁,长廊万蕊斗鲜妍。

交驰翠情新罗绮,迎献芳搏细管弦。

人道洛阳为乐国,醉归恍若梦钧天。

宋人文彦博这首《游花市示之珍》描绘了当时无论身份贵贱男女皆鬓插鲜花夜游,洛阳城里火树银花,笙歌管弦,极尽欢乐,真是一幅太平盛景啊!邵雍在洛阳筑安乐窝,花开时日日游赏,自称是“且與太平装景致”,甚至得到了统治者的肯定。

城市文化高度发达,促进了酒文化、宴饮文化、美食、服饰等行业的发展,享受生活成为宋代人的整体认知,这样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宋代人喜欢宴饮生活、丝竹管弦、说书唱曲,也追求一种精巧细致的美。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喜爱的宋词才有条件大放异彩,大名鼎鼎的柳永才能凭借三寸管毫卖文饱腹游戏人间。宋代统治者是较具包容性的,簪花礼仪从宫廷扩展至民间,且不断翻新超越原有的规范,不仅影响了整个宋代社会的风气转变,并且反映出礼乐制度和公众生活之间的微妙平衡和妥协融合。

当然,正统文人是不屑于这种小道的,他们积极参与花卉的培植与品鉴,并赋予花以审美意义,使得花与理学相结合,开辟出艺术的新境界,花具有了不同的品格,蕴含了伦理价值。大量的花谱出现,赋予花以独具特色的文化寓意,比如兰花象征清雅、菊花象征高逸、梅花象征坚贞、牡丹寓意富贵等,这些观念一直流传到今天,影响着我们对花的鉴赏心理。重阳节簪菊花,不仅是应节簪戴时令花卉,还有清高傲霜的文化寓意在里面。

宋代“崇文抑武”的政治方略使得文人的话语权增加,并逐渐形成一种以文人为主体的文化特质,那就是崇尚雅致之事,追求意境之美,生活美学高度发达。宋代诗词中有大量吟咏花卉抒发情志的作品,直接推动了宋代文学的兴盛和繁荣发展,王安石、苏轼、欧阳修、辛弃疾、陆游等一众优秀诗人为后世留下千古绝唱。他们吟词作赋,借写花抒胸中之逸气,叹人生之哲理,追生活之情趣。他们引兰花为知己,“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黄庭坚《书幽芳亭》帖),寓意宁失意不愿失格。视兰花为理想,“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土小红芽。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士家。”(杨万里《兰诗》)含韵悠长,包裹深衷。连象征富贵的牡丹也被他们改造成了雍容自若不卑不亢的士子风流。

宋代文人由簪花的美学实践一路延伸至种花、养花、插花、画花、制作画谱、撰写花经,把唐代对花的品相之鉴升格为品德之鉴。《直斋书录解题》中花谱有22部之多,展示了文人们如何极尽可能地对花卉进行科学描述,直接促进了宋代花鸟画的发展,“生色花”便是典型代表。《中国纹样史》定义“生色花”为“凡花叶形状近于自然者均属之”。人类的图案依次经过几何图案、动物图案、人物图案、植物图案。唐代的植物图案以团花、缠枝花、折枝花形式呈现,有点“为艺术伤害真实”,而宋代的生色花更接近“写生”。唐代后期出现高腿椅,人由席地而坐改为据凳高坐,视线提升,也为花几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并催生了瓶插花和案头盆景。花卉成为可以置于案头几上把玩的物品,从室外进入室内,得以时时观察修剪研究,自然地关注点多,感情投入多,创作灵感多,有一种“我与我周旋久”的关系,从主体客体分离的状态进入到一种近似“物我相得”的融洽状态。宋代文人爱花咏花自然成为生活常态。

宋代重科举用文臣尊崇儒家的举措为文人打造了职业通道,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形成催化了朝廷内部浓厚的文化氛围,书法、绘画、诗词、花艺、茶艺、香艺都得到飞速发展,并对民间百姓也产生一定影响。“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现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对宋代的评价极高,并认为宋代在文化方面的成就尤为突出。陈寅恪先生也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是一个文化集大成的时代,也是美学高度发达的时代,其成就为世人叹服,对今时文化发展依然有不可替代的指导作用。

唐代的簪花风尚来自宫廷,天然有富贵气;宋代文人多属于官僚地主阶级和底层知识分子阶层,更贴近民间具人文情怀。唐代花卉是自然景象,或在山野,或在御苑,或在官帽,是遥想远观的对象;宋诗中花或成为近邻、或为书案伴侣,是得以俯仰细查的对象。这种区别是细微的,却又导向巨大的审美心理差异。文人与花形成了精神上的融合,气质相通。尤其是程朱理学成为国学,灭物欲,存性理,淡泊守贞成为文人普遍的追求,他们崇尚蕴藉清雅,不喜繁华琐细,并影响到了家居服饰器物等方方面面。在宋代文人笔下,花不仅是可观赏物的实体,还是精神的伙伴,灵魂的寄托,或者就是自己。在国泰民安时他们留恋花间,高歌狂欢,山河破碎时他们对花伤心,感慨时移世易,年岁不再。

林风吹花花片乱,池水浸花花色恶。

少年惜花会花意,晴张青帏雨油幕。

劝君直须为花饮,明日春归空晚萼。

(文同《惜花》)

此诗中有时光易逝的焦虑,也有乐天安命的豁达。

南宋迁居江南后,花便被寄寓了浓重的悲伤:

平生爱花被花恼,每见牡丹常绝倒。

自从丧乱减风情,两年不识花枝好。

西洛名园堕劫灰,扬州风物更堪哀。

纵携买笑千金去,难换能行一朵来。

(李纲《黟歙道中士人献牡丹千叶面有盈尺者为赋此诗》)

南迁也使得花的品种增加,国花一度让位于梅花。牡丹与盛世一起落幕,随处可见的梅花以其亲民和易于栽种获得文人的青睐,在全宋诗中的数量超过牡丹。林逋以“孤山八梅”助推了梅花与文人的联系,文同在《赏梅唱和诗序》中写道:

梅独以静艳寒香,占深林,出幽境,当万木未竞华侈之时,寥然孤芳,闲淡简洁,重为恬爽清旷之士之所矜赏。

曾几问“梅与牡丹孰胜”时,陆游毫不犹豫地说:“一丘一壑过姚黄。”要知道姚黄是极品,专属帝王,可见梅的疏冷清高更贴合知识分子的心境。

簪花可以据季节场景选择合适的品种,也可以根据心情摆设可心的插花,花无处不在,美无处不在。但美容易流逝,引发人的伤感,所以宋人的诗词中写道到花几乎没有纯然的欢欣,总有那么一点潜藏的忧伤。北宋簪花是荣耀与辉煌,南宋簪花则多追念与缅怀。少年时簪花宜牡丹,风华正茂俏如春松;中年簪花宜茱萸,沉潜人生淡如秋菊;晚年簪花宜佐酒,唏嘘豁达一念间。

鹧鸪天·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黄庭坚?

黃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首词应该是有宋一代文人的品格写照,不避讳世俗生态,又有超脱自适的心态。敢于调侃自己的灵魂是有趣的,也是强大的,苏轼的乐观也并非空穴来风,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完全超越时代的影响。

簪花愧华发,

席地依香荪。

(赵善括《和浙宪同诸公游梅园》)

病里中秋慵见月,

醉中九日强簪花。

(虞俦《余秋初离庭闱冬至犹未得归夜读宛丘先生秋日忆家诗辄次韵以述旅怀》)

东皋乐哉日成趣,

簪花起舞当自强。

(陆游《题阎郎中溧水东皋园亭》)

簪花的行为里,既有年岁逝去的感慨,也有功名不就的痛楚,还有清洁自守的勉力。簪花岂是扮美那么简单?“人言物外有烟霞,物外烟霞岂足夸”(邵雍《对花饮》),与广阔的外部世界相比,他们更强调内心的丰富。宋人的精致体现在于平淡生活中创造神奇,簪花就饱含了浓郁的审美意味。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苏轼的“知情识趣”无处不在,他的聪慧使得其具有强大的共情能力,能够以上帝视角看到人世的浮浮沉沉,以及这场簪花行为艺术背后的观赏者掩口轻笑的娇柔。这可爱的景象里有物质的丰盛,精神的丰盈,还有人性的温暖,应该是簪花的最高境界了吧。

(作者系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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