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2-05-30杨键
杨键
河边柳
傍晚的柳树,
要教会我们和平。
公公、婆婆,
岳父、岳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丝,
轻拂在傍晚的水面。
溪桥策杖
——观马远画有感
1
让我在马远的色彩和结构中漫游,
让那骑来的人就是马远。
2
枯石楠的湖边,冷清的石椅,
垂柳弥漫在落日经久的眼中。
——什么也没有丧失,虽然场景
败落:我是宋代的马远,
也是现代高炉下的工人。
母 爱
我打开门的时候,
一只老鼠进来了。
她看到我的一刹那
所表现出的惊慌,
让我感到了她的心灵!
她吓得从嘴里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小團红肉块,
肚子蠕动着,
她极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
想观看她们的母子情。
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只有幼鼠的叫声,
敲击着雨里的寂静。
她一直没有出现,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往堂屋走的时候,
她就衔着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经知道这里不安全,
她觉醒的速度真快!
过了很长时间,
大约有二十分钟吧,
我开开门,
看见那一只幼鼠也不见了。
这漫长的二十分钟,
一定是她心里牵挂这只幼鼠的二十几分钟。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记得她的子女丢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她细致的母爱,
一点也不比我们人少,
一点也没有遗忘。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
在院子的花园里,
衔走几片干枯的竹叶,
大概是给那些幼鼠们
搭一个窝吧。
我还记得她眼睛里的惶恐,
记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贫穷。
薄薄的死叶在忘记
树林里的一阵清风在把她忘记
薄薄的死叶在把她忘记……
在草木的代谢中,
有着劝慰我们遁世的古老律令。
我是暴雨过后清新的空气,
不属于一两个女人。
凋谢呵,你是众多艺术中,
最深奥,最难懂的艺术。
长 河
夕光在母羊肚子下渐渐暗淡的时候,
一个人会骑着自行车来到这条长河边,
带走几只正在咀嚼荒草的羊,
守羊人总是在这时听见内心的哀告之声,
却依旧拢着袖口,同这人寒暄,他抓不住那
声音。
长河边有一个儿子带着他的老母和孩子,
很多年前他就凝视着这条长河上的萧瑟,
如今这萧瑟快变成一盏灯了,
无论走到哪里,
它都在眼前闪烁。
他从两岸如梦如烟的荒草上看出祖先
为何要将房子盖成清心寡欲的样子,
所以他的房子,只是一间水边的茅屋,
这是他表达虔诚,表达过客身份的办法,
他不能盖一间大房子,
来否定自己的过客身份。
而且,泥土是他的哺育者,
他的房子决不能盖得比泥土还美,
只能用泥土的女儿稻草做屋顶,
用女儿稻草和泥土父亲混在一起做墙壁。
他不能否认泥土。
天色渐深了,
泥土的寒伧更浓了,
黯然神伤的泥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长河边还有一头老牛,
他在这老牛的身边为父亲烧纸,
火焰熊熊瞬间在牛眼里熄灭,
牛眼又恢复了先前的哑默。
灰烬,在这条小路上好像夕阳苍老的儿子,
多少年了,这条小路因避让形成一条美丽的
曲线,与长河同行
一阵风神秘地将这些灰烬吹遍了山河。
这时,荒草在长河边起伏,
孩子哀哀哭叫,
祖母慌忙掏出自己的乳房,
为孙儿止哭,孩子的母亲在哪儿?他又在何
方?
他早已离开了这里,
因为守羊人听不见内心的哀告之声
因为一阵神秘的风将那些灰烬吹遍了山河
因为群山之上
一轮落日,最后下沉时,红彤彤一片,
如同先祖的遗训。
这些遗训早已变成一只鸟的叫声,
在深夜里,
在这条长河的上空,
这叫声要过很久才有一次,
有时完全是空白,
朦朦胧胧,
如同霜天。
不知是谁的安排,
他必须在这条长河边,
将它听懂,
永远守护……
一个孤独者的山与湖
1
一段时间以后,
我又要到山上去坐一坐,
去调我破琴一样的心。
我会选择一块抬眼就能看见落日的地方,
我想坐下去,一直到石化。
可是我的老母亲怎么办,
如果我就此石化了?
留恋就像一阵寒风,
吹着我回家,
在窗前,
月亮在我的脸上洒下苦涩的泪滴。
我不会忘记怎样让母亲幸福
仍然是我们所追求的最伟大的艺术。
2
多美啊,
那些逆来顺受的柳树,
在河岸上。
而那条河,
不会留下任何擦痕——
我们变成了最不好的,
但完全可以是最好的,
痛饮空气里阴沉沉的泥泞,
我的欢乐就要长出一只肺叶了。
雖然我还没有木头,
但我已经想好了一扇窗户。
虽然在那扇窗前,
我早已失去了面容,
但我不会忘记,
我去那里是去寻找自己的面容的,
没有面容我就不忍母亲离去。
母羊和母牛
1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粪里。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我听见
自行车后架上
倒挂母羊的叫声,
就像一个小女孩
在喊:
“妈妈、妈妈……”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
小时候,
乡村土墙上晒干的牛粪,
在火塘里燃烧着,
映红了母亲的脸。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现在我看见天上乌云翻滚,
暴雨倾注,
十头衰老的母牛过江,
犄角被麻绳
拴在车厢上。
它们的眼睛,
恭顺地望着雨水,
就像墙角边发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混浊
冲向船帮,
在它们一动不动的眼前
溅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头母牛的眼睛,
那望着江水翻滚的
十头母牛的眼睛会去哪里?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你看见了吗?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进了,
神秘的人心深处,
希望没有了,
这里还有,
你感受到了吗?
只要凉风一阵,
孩子的痱子就退了,
蟋蟀像在饭碗里叫,
秋天呀有一副观音的圣颜,
你看见了吗?
黄昏时,
我看见一条小狗,但却很老了,
一切都很老了,
但又在一个无穷的开始里。
你没有看见吗?
水在动,我不动,
我才看见了水。
水在动,我也动,
我就无法看见水。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张水墨画
——给葛亚平
有一年,
你开车带着我,
对我说,
今天领你去吃,
全世界最顶尖的一道菜。
经过近一小时的路程,
我们到了石臼湖边你的家乡,
三十分钟之后,
那道菜端上来了,
竟然是我小时候,
几乎天天都要吃的
烂咸菜炖豆腐,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张水墨画。
又一年夏天,
你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买了一棵松树,
我俩一起把它种在你家的园子里,
你说,这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张水墨画。
现在想想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寺院里,
也许在某一段轮回里,
我俩一起做了小沙弥,
一起去受戒,又忘了。
我的好兄弟,
现在时辰已到,
你只是睡了一个很长时间的觉,
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