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拜集》第12首:一首在汉译过程中失落的“一字诗”
2022-05-30王庆国
王 庆 国
(云南大学滇池学院外国语学院,昆明 651701)
一、引言
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1048—1131)是波斯的哲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医学家和诗人,其生活年代相当于我国的北宋时期(960—1127)。作为学者,他成就斐然,生前就为世人称颂;但作为诗人,他却默默无闻,主要原因是他的诗歌主题与当时宗教观点相抵牾。700多年后,英国诗人兼翻译家菲茨杰拉德(FitzGerald)发现其诗歌的价值,创造性地进行选译,并出版了The 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菲茨杰拉德一生投入了26年时间,先后4次出版了这部诗集;他死后,由友人整理出版了第5版,但与第4版差异甚小。在我国,胡适翻译了菲氏第二版的第108首(即第五版的第99首),收录在1920年发表的《尝试集》中,成为第一个译介海亚姆诗歌的人。1924年,郭沫若以《鲁拜集》为书名,发表了菲氏第四版的全部译文,共101首,这是国内的第一个全译本。自“五四”以来,很多名家都尝试翻译过海亚姆的诗歌,有的选译,有的全译,有的直接译自波斯语,而多数从英语转译。其中,第五版的第12首是脍炙人口的名篇。黄杲炘曾评论道:“这首英语柔巴依自19世纪发表以来,是被人引用最多的四行诗。据认为,除了《圣经》之外,没有任何英语译文能像它这样为英语国家人民所熟知。”[1]44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这首诗的汉译本不少于50种。
二、译本对比分析
本文选取了6个最具有代表性的汉译本来研究。为便于分析说明,且将菲茨杰拉德的英译本和6种汉译本附上。
Rubaiyat 12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A Jug of Wine,a Loaf of Bread—and Thou 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Oh,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
就原诗而言,全诗有四行,一、二、四行押韵,非常类似中国诗中的绝句。此外,这首诗以意象取胜,正如辜正坤所说:“全诗谓语动词较少,而多名词句,故其审美效果直如‘小桥流水人家’之类,使人觉得清逸旷放、妙趣横生。”[2]220笔者认为,在诗歌翻译中,译者应力图做到形神兼备,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的风格特征和诗歌意蕴。因此,下文将从形式和意象两个方面着手,对以上译本进行对比分析。
(一)形式
从诗体上看,吴剑澜的译本是五言古诗,李霁野的译本是五言绝句,杨虚的译本是骚体,黄克孙的译本是七言绝句,郭沫若和黄杲炘的译本都是现代白话诗。其中,郭沫若的译本每句长短不一,而黄杲炘的译本每行均用12个字。
在押韵模式上,原诗一、二、四行押 /au/ 韵,黄杲炘试图保留原文的声韵,便用了“抄”“包”“好”这几个字;而吴剑澜、李霁野、黄克孙和郭沫若的译本用都是 /ang/ 韵,杨虚的二、四行押的是 /ong/ 韵。
从句法形式上看,李霁野的“树荫读诗章”的表达不妥,因为“树荫”并非“读”的主语。吴剑澜的“凭君接帝乡”和黄杲炘的“荒野中,这天堂已经够美好”,虽然表达通顺,但既没译出“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 一句中的暗喻,也没译出虚拟语气,造成译文与原文意思表达不一致。其余译本在表达上都没有问题。
以上译本的形式各具特色,如果从四行体的形式和押韵模式上看,黄克孙、郭沫若和黄杲炘的译本更接近原文。
(二)意象
这首诗意象丰富,原文大写了9个名词意象,分别是Book,Verses,Bough,Jug,Wine,Loaf,Bread,Wilderness和Paradise。此外,代词Thou的首字母也用了大写形式,与小写的me形成对照,Thou仍可视为一个意象。各译本在措辞上颇有差异,如何选词来译出这些意象,这是很值得探讨的问题,下面逐一加以评述:
1.“a Book of Verses”有“诗”“诗章”“诗书”“诗抄”四种译法,均可接受。
2.“Bough” 有“树”“树荫”“树枝”三种译法,但吴剑澜的译本进行了添加,译为“槐(树)”。汉语中,“槐”和“怀”同音,这一意象可以表达游子对故乡的思念。结合“Wilderness”一词来看,基本也说得过去。“树枝”是“Bough”的本意,而“树荫”则是其引申意,翻译着眼点有所不同。然而,黄杲炘译本中的“开花结果”并非原诗所有,因译者主张“兼顾字数和顿数”,每行满足12个汉字的要求,这样翻译恐有凑字数之嫌。
3.对于“Jug”一词,吴剑澜、李霁野和杨虚略去不译,做法不可取,黄克孙译为“壶”,郭沫若译为“瓶”,黄杲炘译为“大杯”。“Jug”的本意为“(有柄和嘴)罐、壶”,黄克孙的措辞更准确。
4.“Wine”的译法略有差异,郭沫若和黄杲炘译为“葡萄美酒”,符合原文意思,黄克孙译为“浆”,即“酒浆”之意,其余均译为“酒”,意义虽比“葡萄酒”更宽泛,但不影响诗意表达。
5.和“Jug”一样,吴剑澜、李霁野和杨虚对“Loaf”略去不译,导致意象损失,黄克孙进行归化处理,译为“箪”,和后面的“疏食”搭配,郭沫若译为“一点”,黄杲炘译为“(一)个”,搭配尚可。
6.“bread”可用白话文译为“面包”,但杨虚将这个词勉强放进文言,导致文体风格不一致。其他古体译本都进行了归化处理。郭沫若和李霁野译为“干粮”,吴剑澜译为“裹糇”,即古代出征或远行时携带的熟食干粮,用词相对生僻。黄克孙根据诗歌意境,做了较为高妙的处理,用“一箪疏食”,让人想到《论语》中的话语,如“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3]59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4]70-71。通过关键词与经典作品形成互文,体现君子安贫乐道的操行,符合原诗意境和主题。
7.“Wilderness”的译法大体可归为两类,第一类是:“四荒”“旷野”“荒原”和“荒野”,意思是长着低矮植物的土地;第二类是:“荒漠”“瀚海”,意为沙漠,翻译时考虑了古波斯地理特征,以上两种译法各有侧重。
8.“Paradise” 的译法各有不同,李霁野、黄克孙、郭沫若、黄杲炘均译为“天堂”,这个概念既适用于古汉语,也适用于现代汉语。吴剑澜译为“帝乡”,即天帝居住的地方,杨虚译为“天宫”,意为天帝居住的宫阙。除了黄杲炘译本,其他译本均将这个词的汉译表达放在最后,既考虑到韵脚,又具有强调作用。其实,原诗中的“Paradise”指的是“美好的生活环境”,译为“天堂”更接近。
9.和其他名词一样,“Thou”的首字母用了大写,相比之下,“me”则采用小写形式,鉴于这一文体特征,也可把“Thou”看成一个典型意象。以上6种译本中,这一意象体现得并不充分。吴剑澜和李霁野译为“君”,黄克孙译为“卿”,郭沫若和黄杲炘译为“你”,意思都可以接受,但译为代词后,意象不能得以保留。杨虚译为“小红”,即宋代词人范成大的一个歌女,后来赠给了姜夔,虽说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也译出了意象,但不符原诗旨趣。
以上多个意象被组合起来,为全诗创造了优美的意境。结合形式和意境两方面考虑,郭沫若和黄克孙的译本又更好些。前者较忠实于原文,风格洒脱,表达了对自由的向往之情,和原诗韵味一致;后者充分利用互文性,激活汉文化的基因,文采斐然,诗味很浓。
三、互文性与诗歌翻译
在评析前人译本中发现,要译好这首诗,互文性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关键因素。既然如此,互文性理论对诗歌翻译实践有什么贡献呢?我们可以梳理一下互文性与诗歌翻译的来龙去脉。
1967年,法国文艺理论家Kristeva在法国《批评》(Critique)杂志上发表题为《巴赫金:词语,对话与小说》的论文,首次提出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这个概念,用以阐释和修正巴赫金(Bakhtin)的对话理论。她认为,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5]37。换言之,所有作品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个文本都是开放的,文本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可以形成无限潜能的网络结构。后来,不少学者对互文性理论进行了阐述,Barthes和Derrida等人把互文性理论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些学者将互文性理论用到翻译中,例如,Hatim和Mason认为,在口译、笔译等实践活动中,互文性为基本符号概念的转换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测试平台[6]121。互文性在中国的研究起步较晚,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受到研究者的关注,90年代开始系统的研究。经过不懈努力,互文性理论被运用于翻译研究,具有一些成果,例如,蒋骁华的《互文性与文学翻译》[7]20-25,刘琦的《互文性理论对文学翻译的意义》[8]434-438,祝朝伟的《互文性与翻译研究》[9]71-74。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罗选民在博士论文《互文性与翻译》中,系统地探讨了中西方互文性理论渊源,阐述了显性互文性和成构互文性,并总结了互文性翻译的三个准则,即关联准则、经济准则以及中和准则[10]。论文多处引用黄克孙所译的《鲁拜集》,借以说明互文性在翻译中的运用。此后,罗选民在《衍译:诗歌翻译的涅槃》一文中提出:“诗歌翻译的最佳途径是衍译。衍译不是归化,而是最大程度地追求互文性,让译诗保持原文的精神和形式”[11]60。更为可贵的是,他还将互文性作为翻译教学重点,通过学生译本来检测教学效果,这样的尝试颇具启发性。邵斌和缪佳发表了《互文性与诗歌衍译——以菲茨杰拉德和黄克孙翻译〈鲁拜集〉为例》一文,专门探讨互文性和诗歌衍译问题[12]94-97,这篇论文是《诗歌创意翻译研究:以〈鲁拜集〉翻译为个案》这本专著的一个阶段性成果[13],论文和书中都从互文性角度,就第五版的第12首汉译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如果再从互文性的角度探析这首诗的翻译,是否有重复之嫌呢?笔者的答案是:并不重复,互文性能为这首诗的新译提供可能性。
四、互文性视角下《鲁拜集》第12首的新译探析
原诗中,诗人用多个意象,营造了画面感极强的意境。全诗名词意象均为大写,除了“Verses”一词,其余均用单数名词或者不可数名词,以表达简朴的生活方式。意象丰富这一文体特征在李霁野和杨虚的译本中毫无体现,其余译本中虽有体现,但却不够充分。为了最大限度地再现原诗中的意象之美,不妨从互文性角度来考虑,用“一字诗”来译。先试看清代诗人王士祯的一首诗:
题秋江独钓图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这是一首典型的“一字诗”,28个汉字中,9个字是“一”,但却无重复累赘之感。诗中生动地描绘了一个渔夫的打扮,以及垂钓的情景,表达了独钓者无拘洒脱的生活状态,但在逍遥中也不免有几分孤寂。诗中意象丰富,意境开阔,动静结合,虚实相映,画面感极强[14]190。
《鲁拜集》第12首和这首诗有很多共同特征,可以模仿“一字诗”,另拟新译如下:
鲁拜集第12首
一箪一瓢一壶浆,
一卷诗书一树凉。
一曲清歌一姝丽,
一方荒野一天堂。
同上面的译本对比一样,下文将重点从形式和意象两个方面加以分析。
(一)形式
原诗有4行,每行10个音节,用的是五步抑扬格,每行音节数固定,新译文每行采用固定的字数。从押韵模式上看,原诗第一、二、四行押韵,第三行不押韵,与中国的绝句很相似。理论上讲,可译为五言绝句,也可译为七言绝句,但根据诗歌内容表达的需要,本文选择七言绝句来翻译。新译在译出原文意思前提下,最大限度地译出了原文的形式特征。
(二)意象
首先,出于表达需要,新译本选取第一和第二句中的4组意象,“a Book of Verses”“the Bough”“A Jug of Wine”“a Loaf of Bread”,重组后译为“一箪一瓢一壶浆,一卷诗书一树凉。”新译借鉴黄克孙译法,巧用《论语》中的“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15]59。在措辞上,笔者不像黄克孙用“疏食”,而增译了意象“一瓢”,意境和原诗相符。然而,对比“一字诗”不难发现,“笠”字的格律为仄,而新译中的“瓢”为平,此处略有瑕疵,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其实,王士祯第三句中的“一樽”的格律为仄平,而按七言绝句的要求,此处应为平仄。一定程度上讲,出律是允许的。至于短语“underneath the Bough”,其字面意思是“在大树枝下”,原诗用了提喻法(synecdoche),以部分(树枝)代整体(整棵树),笔者译为“一树凉”,“树凉”即树荫之意,“树”这一意象自然蕴含其中,在树下的位置也能体现出来。
原文中的“singing”是动词,全诗因这个词而活起来,使静态画面富有动感和生机,也使视觉画面和听觉感受水乳交融,新译中的“一曲清歌”能将这些特征体现出来。从意思上看,“清歌”即没有伴奏的歌,同样能表达朴素的生活状态。因此,将动作意象转为名词意象,更能拓宽诗歌意境。
“Thou”是人称代词,和下文的“me”呼应,根据人类生活经验、诗歌意境、文学感染力、以及《鲁拜集》的插图,“Thou”可理解为女性,对应的“me”理解为男性。简朴的生活中,有知心爱人相伴,荒野也会变成天堂,主题得以升华。新译将人称代词译为名词意象,将“有我之境”变为“无我之境”。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论述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6]5。因此,将代词“Thou”译为名词意象“姝丽”,同样是为了拓宽诗歌的审美意境,给读者的画面感极强:以茫茫旷野为背景,由近及远,动静结合,将视觉和听觉融于一炉,营造了一幅人类亲近自然的和谐图景。诗歌借意象营造意境,以意境抒发感情,表达了抒情主人翁对自由和美好生活的向往,体现了安贫乐道的精神境界,和原诗旨趣相同。
在最后一句的翻译中,新译本虽没有直译感叹词“Oh”,也没有直译最后一句的暗喻和虚拟语气,而是通过留白的手法,既保留了原文的意象,也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力图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
五、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新译本再现了原文独特的艺术风貌,传达了原文丰富的思想情感,再现了原文浓郁的诗歌韵味,符合中国传统读书人的理想,也能满足现代目标读者的审美情趣。如果这样的尝试算成功,对于诗歌翻译有什么启示呢?
《鲁拜集》第12首和“一字诗”在诗歌行数、韵式、意象等方面都有共同特征。为了更好地引起读者共鸣,译者可以充分发挥译入语优势,最大限度地寻找互文性特征,这样既能再现原文的形式和精神,也能满足目标读者的需求。可以说,互文性为翻译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为翻译批评提供了新的视角,也为翻译实践创造了新的可能。然而,在诗歌翻译实践中,互文性也不能乱用,一定要和原诗的旨趣相符。在意象翻译方面,意象宜创不宜损,译者可以在互文性基础上,创造性地对意象进行增补、重组和转化,以拓宽诗歌意境。此外,译者还要仔细揣摩意象的使用情况,包括意象的单复数,在意象翻译研究中,这一点往往被忽略,希望译者予以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