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黑客
2022-05-30顾抒
顾抒
一
班克走出管道车,下了一条长长的台阶,拐进了那条总被同学们议论的街道。
这里到处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烟草味,还有肆无忌惮的喧嚣以及流光溢彩的发型与服饰。他知道这不是小学生该来的地方,但他不得不来,因为他要见一个人,而那人又拒绝在网上交流。
手环发出三下短震,这种提示类型多半是公众信息,应该是天气预告,所以他没在意,他正琢磨着等会儿如何说服那人。
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网络昵称叫“胡天八月”,而且他的住址就写在网络名片上。一个黑客怎么可能公开住址呢?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专门引诱他这种没有社会阅历的孩子?
但“胡天八月”说得很清楚,不能在网上预约订单,因为会留下痕迹,很容易被气象警察查到。那样的话,他们就能在罗伦兹网上轻易追踪到病毒并将其消灭。所以他只能冒险前来。
手环又急震了三下。班克想肯定要下雨了,自己一定就在雨区,否则天气预告不可能这么急促。他看了眼手环:
20:07~20:21,中雨,十九区西部及新唐区北部。
这里正是十九区,现在已经八点零七了,雨点准时落了下来。一顶顶炫丽的浮空伞被释放出来,就像一朵朵在空中盛开的巨大花朵,悬浮在行人头上随行遮雨。与此同时,两条自动伞廊也沿着街边撑了起来,没带伞的行人纷纷躲了进去。
班克没带浮空伞,而伞廊下又总是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酒气熏天、烟雾缭绕的男男女女,他皱了皱眉头,只好罩起兜帽继续往前走。
终于,班克在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那个地址。
二
她大概二十多岁,身材高瘦,一头金色的短发十分扎眼。她用下巴指了指门边的椅子,算是请班克坐下。
“你叫什么?”女人问。
“班克。”
“我问真名。”
“就叫班克,姓班名克。”
“真有你的。”女人轻蔑地笑着,“你竟敢在网上用真名联系我,胆子不小啊,小子。”
“你就是‘胡天八月’?”班克惊呼,“女的?”
“女的不能叫这名儿吗?”
班克一时语塞,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名叫“胡天八月”的天气黑客应该是个来自大漠的魁梧男人,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我从没接过小孩儿的订单,你们就知道胡闹,浪费资源。”“胡天八月”说,“最重要的是,你有钱吗?”
“多少钱?”班克下意识地将手环缩回袖口,生怕对方从他手环里将钱抢走似的。
“那得看你要什么天气,还有强度、时长、范围。”
“十分钟冰雹。”
“冰雹?”“胡天八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可不是一般违法行为,弄不好是犯罪,犯的甚至是杀人罪。你要杀谁?”
“我不杀人,只要能砸坏杯子什么的就行。”
“好吧,我从不问客户理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不过冰雹嘛,这可不是消灾,而是造灾。时间和范围?”
“下周二上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十分,蓝海度假村。”
“嗯……这么说吧,一分钟小雨要收两千个信用币,范围也只有足球场那么大。蓝海度假村可大得很,冰雹的难度也非常高。要知道,天气系统可是混沌系统,时机不好掐。而且,要在罗伦兹网中植入病毒也要冒很大风险。你了解罗伦兹网吗?”
两个世纪前,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发现了天气混沌系统,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人们逐渐学会掌握和控制天气混沌系统,终于建起了罗伦兹网,从而可以随时随地制造各种所需的天气。但就像互联网一样,罗伦兹网中同样活跃着许多黑客,他们植入干扰病毒,制造敏感点,经分形计算和几轮迭代之后,这个敏感点会被重重放大,最终形成特定的天气现象,这个过程也被称作“蝴蝶效应”。
班克当然了解罗伦兹网,而且他的计划就和罗伦兹网中的某个人有关。为了实施这项计划,班克不惜铤而走险,他把积攒多年的零花钱都拿了出来,还硬缠着一个同学帮他联系这位天气黑客,因为这个同学有一次无意间透露他舅舅曾与天气黑客有过交易,为的是让他农场里的番茄获得更强的紫外线。
三
“我也觉得很难,但这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吗?”班克说出了提前备好的说辞,他早猜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套路:把事情说得难点,好多收费。
“看不出你挺难对付的嘛。”“胡天八月”说着从电脑上调出一份图表之类的文件,“下周二上午,蓝海度假村……嗯?已经有人订制了,十二个小时的晴天,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可是官方渠道的订制,我不能接你的单,你走吧!”
“你不是黑客吗,却不敢动官方订单?”
“我是黑客,但不是强盗。我们只在常规天气序列中加点料,却从不破坏他人的订单,特别是官方订单。这类订制一般都有重要事项,说不定是政府的活动。你到底想干吗?”
班克满脸的不屑:“只不过是场婚礼而已。”
“胡天八月”愣了一下:“婚礼!你和新人有仇吗?新娘总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班克犹豫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是我妈妈的婚礼。”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你的新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班克突然吼道。
“为什么?”“胡天八月”反倒来了兴趣。
“因为他管我管得太多了。”班克气呼呼地说道,“他还没和我妈结婚就试图控制我,他不经我同意就给我申报了气象小组,还故意在我们球队比赛的日子里安排下雨。我已经被我妈安排了好多年了,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从不问我的意见。以后他們两个人来安排我,我会受不了的。”
班克一口气说了出来,这些话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却无处诉说。没想到今天竟然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说了出来,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
“胡天八月”却听得入了神儿,刚刚那副嘲讽的表情消失了,反而盯着地板发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儿来。
“能告诉我新郎是谁吗?”她问。
“他叫张立如。”
“张立如,你说的是罗伦兹网的那个气象专家吗?”
“就是他。”
“明白了,所以你才要用天气来反抗他,对吧?”
班克迟疑地点了点头。“胡天八月”揉了揉自己的短发:“好吧,我可以接你的单,不过冰雹不行,现场可能有孩子。要知道,自从罗伦兹网建成以来,除了无人区之外,全世界都不曾下过一场冰雹。至于你的计划嘛,下场雨就行。”
“下雨没用,到处都是自动伞。”
“自动伞也能挡住冰雹。刮场狂风怎么样?两分钟足够,而且只收你两千信用币。说不定能把你妈妈的婚纱扬起来,那可糗大了。”“胡天八月”竟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大笑起来。
“不要风,就要冰雹。”班克死板地坚持着。
“班克,你可真是个孩子。”
那个男孩儿心满意足地走了,“胡天八月”心中却思绪万千,再也无法平静。
她体会过那种身不由已的痛苦:看着像个大小姐似的过着饭来张口的舒适生活,但当你真想自己动筷子夹自己喜爱的食物时,却被告知不可以,你只能吃别人为你选好的食物——不管你爱不爱吃,还得感谢人家对你的精心呵护,否则你就是忘恩负义。
那样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所以她非常理解班克的心情。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班克真的忍心破坏这场婚礼吗?那毕竟是他妈妈的婚礼。如果这场婚礼是我家那个倔老头的,我会不会也给他下场冰雹?她再次苦笑起来。她想:也许,我应该多作一手准备。
四
天气预告:蓝海度假村,全天晴,气温:17℃~24℃,相对湿度:53%~67%。
从早上到现在,班克已经第七次查看天气预告了,这条信息始终没变过。当然,冰雹不会出现在天气预告上。但愿“胡天八月”不会违约。
十点四十分,宾客都已到齐。那个讨厌的新郎与客人们寒暄了一会儿,看到班克一个人坐在角落,便向他走来。
“班克,”新郎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没给你安排任务,玩得开心点。”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班克没好气地回应。
张立如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对我和你妈妈都很重要,你不会让妈妈不开心的,对吧?”
“你倒是挺开心的。”班克转头望向别处。
“说的对,我非常开心。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今天的天气也是你安排的,对吧?”班克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我申请的。”张立如似乎察觉到他话语中的锐刺,解释道,“班克,我虽然为罗伦兹网工作,但天气并不由我随意安排。”
“可你还是有能力安排这一切的,不是吗?”
“班克,每个人都有机会申请想要的天气,只要目的合法,而且不与大环境冲突就行。”
“每个人?”班克挤出一丝讥笑,“我能吗?”
“哦……这个嘛,等你成年了就行。”
“小孩儿为什么不行?”
“你们有大人照顾不是挺好吗?如果你们真有什么特殊需求,大人是可以代你们申请的。”
“哼,还不是一样。”班克再次别过头去。
“什么一样?”
“我们要干什么,总得征得你们的同意,不是吗?”
张立如若有所思地说:“班克,我觉得你不是在说天气。你还是不肯接受我,对吗?”
“我妈媽接受不就行了,我只是个孩子,别问我。”班克越来越没好气。
张立如显得有些沮丧,说:“我很抱歉,我以为你妈妈已经和你说好了。”
“她说了,我也没反对。”
“这么说,你接受我了?放心吧班克,我会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你,我发誓。”
“不用你发誓,只要你别控制我就行。”
“控制你?我可没想过……”
“气象小组不就是你的主意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妈妈却逼着我去,以后这种事情还有多少,你干脆全告诉我得了。”班克的话像豆子一样一连串儿地蹦了出来。
张立如却像是被豆子卡了嗓子,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这对你有好处,我并不知道这会冒犯你,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很抱歉。”
“你不用道歉,我已经退出了。”班克故意示威,觉得很骄傲。
“那你能告诉我,你喜欢干什么吗?”
“我喜欢踢球,你会支持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
“哼,可你们却总在我们训练的时候下雨。”班克怒目而视。
“下雨是有计划的,可能赶巧了吧。你什么时候训练?”
“当然是下午放学以后,还能什么时候。”
张立如突然笑了起来,“那你们应该早点向学校上报,那会儿正是给街道降尘的时间,准备迎接晚高峰的。这件事我会反映上去,以后降尘的时候把操场空出来,怎么样?”
“你真的愿意这样做?”班克脸上闪出一丝光芒。
五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聚起一团乌云,跟着落下几滴雨点儿。
“怎么回事儿?”有人惊奇地问道。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天的天气订制,所以没有人带浮空伞,只好统统躲进伞廊里去。
班克望着乌云感觉若有所失。看来“胡天八月”并没有食言,问题是,自己还要不要再破坏他们的婚礼了?
他突然想通知“胡天八月”,告诉她取消计划。就在这时,手环震了一下,是“胡八天月”的短讯:
别担心,小伙子。等着看好戏吧。
乌云更加浓密,雨点也更大了。这时,一颗小小的颗粒敲到班克的脸上,虽然不痛,却能明显察觉到那确实是颗坚冰。班克急匆匆地拔打“胡天八月”的电话,祈祷着她能及时取消计划。
但电话不通,对方拒接。班克急了,他跳了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见张立如也走到一边在打电话,可能是在询问天气突变的原因。
又有几颗冰粒落到草地上,班克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现在还很小,就像一颗颗透明的砂粒,但他知道更大的冰蛋子就要来了。妈妈正远远地呼喊着自己,神情焦急地招着手,让他赶快钻到伞下。班克心中的失落感愈加沉重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瘦高个儿,金色短发,是“胡天八月”。她就混迹在人群里,正望着自己在笑,那笑容很古怪。
班克冲了过去,揪着她的衣襟小声吼道:“快停下,停下!计划取消了。”
“你在耍我吗?”“胡天八月”说:“来不及了。”
班克傻眼了。他抬眼望天,乌云已经聚成了一张铺满半个天的大厚垫子。冰雹就要来了,班克似乎已经看到那座高高的蛋糕塔被冰雹打得稀碎,他似乎看到杯盘的碎片正在飞溅,他似乎看到人们在慌乱地奔跑中被打破了头,他甚至看到妈妈在伤心地哭泣。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自己造成的灾祸发生,却无力阻止。
他慌了,他后悔。而“胡天八月”已经躲到人群之外,对他投来一个诡异的笑容。
可他想象的灾难却迟迟没来,人群没有慌乱,杯盘也没有飞溅,蛋糕塔也依然耸立,上面还悬着一顶红色的浮空伞。
他看见张立如正牵着妈妈的手站在伞廊里,他们安静地站着,像是在倾听着什么。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在倾听。他们在干什么?班克一时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周边正在响起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叮叮叮叮,是酒杯发出的声音。
乒乒乒乒,是盘子发出的声音。
得得得得,是伞篷发出的声音。
扑扑扑扑,是水面发出的声音。
铮铮铮铮,是琴弦发出的声音。
……
冰粒的确比刚才大了点,但也只有米粒大小,落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却在现场演奏出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真好听。”一位女宾赞叹道。
“张教授,这是你给新娘的新婚礼物吗?”一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声说道,引来一片叫好声。
清脆的交响乐还在进行。班克突然明白这就是“胡天八月”安排的“好戏”,他回过头去找她,但她已经消失了。
一天后,班克收到一条退款信息,还附带着一则长长的留言:
班克,我之所以接你的单,是因为我的童年和你有相似的地方。我爸爸和你妈妈一样,总是操控我的一切,什么都不让我做主。因为他也是个气象专家,为了反抗他,長大后我做了天气黑客。
不过,你和我还是有些不同,其实你没那么想反抗他们,你只是需要释放,所以你最终还是不忍心破坏你妈妈的幸福。而我不同,我和我家倔老头僵持得太久了,我也很多年没和他联系了。可这几天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想到他。我想了很多,突然发现你我都忽略了一些事:其实他们都是爱我们的,只是用错了方式而已,不是吗?
也许,我应该回去和那个倔老头儿谈谈了,毕竟这么多年了,他的火气应该小点了吧。
班克,还是那句话:我不接小孩儿的单。这次算我送你的,希望你也能和他们好好谈,别再联系我了。
读完这段留言,班克内心像刮起一场风暴一样久久不能平静。而且他明白,“胡天八月”就是那只引发“蝴蝶效应”的蝴蝶。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