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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上的爱

2022-05-30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18期
关键词:粤西单车外公

廖伟棠

自行车,在我的私人词典里,始终是一个温暖的名词,是我最初记忆中至亲之人与我的纽带。很庆幸那是一个没有小汽车的平民时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粤西小县城里,我坐在母亲或者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得以亲近那些陈旧的衣襟上附着的清香的肥皂味道和腰间的暖意。

前年中秋节,我以一首感谢月亮的诗感谢过那一时刻。在一幅日本版画里看见松间的月光朗朗,忽然就想起那是旧时的清澈,而我目睹这一幕的记忆也突然饱满地浮现胸臆。大概是八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夜访亲戚,也许是宴会,也许是葬礼,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在自行车后面昏昏欲睡,突然四周一片明亮,是月亮从松树间挣脱出来。

那首诗的结尾是:

“千丝万纶通向哀痛万物/我们还是爱了、铭记了/这欠身下单车的老妇月亮/我的鼻尖仍然留存三十年前她的衣香/当时我们通宵骑车经过陌生的村庄/眼前栩栩清亮,未知这就是明月夜、短松岗!”

廣东人叫自行车为单车,那欠身下车的老月亮,其实是30年前30岁的我的母亲。至于明月夜、短松岗,我那时又如何会知道苏东坡“江城子”一阙哀词的万种无奈,只是在无知无觉的童心中,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腰,知道在这滚滚车轮之上,应该有一些不会流逝于虚无的事物。抬头光影明灭之间,白云也灿烂如涨潮之海浪,虽然那时我从未见过大海。

又有一日凌晨读清末民初大诗人陈三立诗,读到“磊磊天外山,窈窈山中屋”,忽忆起童年与外公居于他任教的山村小学,那时更小,仅仅五岁,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小念头一样黏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嘴巴说个不停。

有时听到鸟声尖利,我回头望去(就像现在回望童年)自行车后,掠过亩亩水田,然后是水泥桥、西江、竹林,然后又是水田与杂树;接着山势稍稍显变,最后的陡坡外公和我都得下车推着。“长大了还记得外公吗?”车轮哐哐作响,他听不到我小声的回答。半小时许就到了联群村小学,那里有我们的小房间,有我自己的小黑板,未被擦去的天安门、驳壳枪。远处山遥遥隐现,永远青绿新鲜,流曳到眼前……

日夜兼程,抛离我的何止是光的速度?我仰面,便是一把雨雹,打散了世界的怀抱。陈三立写道:“卫此飘零魂”——颇为让人感激而念之。外公骑的是二八式大单车,巍巍峨峨,适于眺望远方,适于承受失败、羞辱、劳苦,那些我外公为我所做的事情。

“轻一些,轻一些,向生活过和正在生活的人致敬。向农贸市场中被高高举起的小茄瓜致敬,也向不三不四的流浪者致敬。哦,向你雨中的自行车致敬——它是快乐的。”那年写下这么轻逸的诗句的我二十六岁,已经从粤西搬到珠海又移居香港,然后到了北京生活两年,与日后的妻子正式开始了恋爱。

“今天我要写一首健康的歌,为了十里堡的砖头、沙尘和人民。”那时我的豪言壮语,也差点成功了。生活在青春的岁月里不断构筑,在无形中找寻出现的方式,我学习告别单身汉的散漫——此前我差点就像我住处旁边鲁迅文学院和农民日报社里里外外的工地,混乱变幻着,有时想象自己举手能令夜空发出迷人的蓝光。

在我们并肩而立的八里庄路,我们微含笑意,看一辆辆自行车涌过去,使阳光流动着,我的心中也如此哗哗,听到树叶在风中抽打的笑声。今天他们欢迎每一个人的加入,我也欢迎这些和我无关,忠于他们的生活的人民。我的自行车也在他们旁边滑翔,“来吧,”我的自行车说,“我们可以一起看看那些银光闪烁的鱼们。”

我俩还穿着海魂衫,在暮春的暖风中出一身薄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自行车所代表的淳朴时代,以我们的孤傲,想象不了在一辆豪车上的恋爱。D85E3800-4E58-40D1-A2DA-71842DE46F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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