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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 牙

2022-05-29

西部散文选刊 2022年5期

牙牙乃小名,大名叫牙则,与我同姓。乍一听,名字好像有点奇特。

听村里的老人讲,父母之所以取名牙牙,是因为其一出生,嘴里就长着几颗牙的。有人说,牙牙不仅下面长着两颗门牙,而且上面也至少有两颗;也有人讲,牙牙只是下面齐整整、白生生地长着两颗。究竟是两颗还是四颗,是仅有下面还是上下都有,无人再细究。

反正,他的名字与其一出生即长牙有关。村上的老人们肯定地说。对于这一点,大伙都深信不疑。

还有一点倒也让我感觉不同:牙牙的门牙的确比我们常人要大一个号。正因其非同一般,故一张嘴,那四颗门牙就白晃晃地映入眼帘,很是耀眼。

牙牙兄弟姊妹四人,排行老四,上有一姐两哥。姐姐出嫁后,先是安家在县境内,后因生活所迫,举家迁往内蒙古,走了“西口”。其大哥军人出身,解甲归田没几年,得了不治之症撒手而去,留下一大堆未成年的孩子,算是英年早逝。牙牙的另一个哥哥,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但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流沟通。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与村里人吵了嘴、打了架,便寻短见自缢,年仅十八岁。牙牙的母亲也是在他才五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的。

牙牙属于十足的苦命人。

牙牙与我邻居,我们两家仅一墙之隔。当然,不仅仅是邻居,而且是“本家”。牙牙年龄和我不差上下,但辈分却比我大得多,我管他叫“爷爷”。实际上,全村数牙牙家的辈分大,村里人在他面前,不叫他爷爷,也得喊他姥姥(叔叔),与他同辈能称兄道弟的没几个人。牙牙常常自豪、得瑟得不行。

牙牙出生在山大沟深的陕北农村。六七十年代吃大锅饭那会,农民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吃了上顿无下顿,揭不开锅是常事,没有谁家能保证顿顿吃上个饱饭,家家户户的生活都是度日如年。虽然牙牙的祖辈上丰厚殷实,算得上小财主家境。

日子过得紧巴,孩子们自然就读不了书、上不起学。十多歲的牙牙就提着筐子到地里挽羊草,每天一大筐子不能少,挽少了家里喂的几只羊就得饿肚子,还要挨父亲的训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劳动工具改成了麻绳、镰刀,早出晚归,甚至披星戴月。几乎每天傍晚,都能看到牙牙背着一背绿油油的青草出现在村口。

寒冬腊月的时候,牙牙要么帮着大人铡草喂牲口,要么一担一担地给家里担水,他家的水瓮常常是满满的。闲暇时,牙牙又在胳膊上套一个筐子,拿着铲子,上坡下坬,沿着牲口拉炭的平板车路拾粪去了。一两个小时过去,即能收获沉甸甸的一筐子牲畜粪,来年上到自留地里,庄稼自然突突地往上冒。这时,价值感、自豪感写满牙牙还显稚嫩的脸庞。

牙牙没念过书,斗大的字识得几个,诸如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村子的名字又是哪几个字,等等,都是自己慢慢揣摩学来的。

没文化的牙牙,脑子不笨,好使。尤其记忆力惊人的好。

冬日无事,村里的老汉们一人拿着一个旱烟锅子,圪蹴在墙根底晒太阳,东家长、西家短,谈上辈的故事、讲今人的笑话,牙牙就会凑过去,笑眯眯地听上一阵,并不时有一头没一头地插上两句;劳作之余,年轻人三五一堆,不分男女,打情骂俏,牙牙也会参与其中,闹腾上一会。别人一听了之,牙牙却记在心头。待到下一次聚集,牙牙就会把平时听来的故事、段子,如法炮制,绘声绘色地抖落给村上的男女老少,逗得大伙儿乐开了怀。

牙牙被山头上的人看作“灰人”“苶人”,村里也有些人老喊他“灰和尚”。但大多数人认为,牙牙一点也不灰、不苶,觉得他只是一个“二憨憨”人。因为牙牙没甚主义,爱脑子发热,只要别人一忽悠、一起哄,他就会说一些常人说不出来的话语,做一些常人做不出来的事情。

不知何年何月,也许打小起就如此吧。牙牙与父亲一直以来关系僵硬,为此常常受到父亲的训斥和责骂。每当这个时候,他也会毫不示弱和顾忌地回骂父亲,甚至点名画字,搭上自己亲爷爷的名字。有一次,父亲赶着毛驴车到公社拉救济粮,黑天半夜的,竟把毛驴车翻到了崖里。虽人畜均无大碍,但粮食洒了一地。后来,牙牙就以此为题,给父亲编了一个“顺口溜”:

“老成祥干圪杈,赶着驴车翻了崖;

粮食洒了揽不起,哭爹喊娘谁管你”。

(“成祥”为牙牙父亲的名字;“干圪杈”即牙牙父亲比较消瘦)

此后,田间地头,扎堆闲聊,村里的年轻后生们时不时地戏耍牙牙,要他来上一段这个“顺口溜”,牙牙不羞不恼,张口就来,乐此不疲。

我想,说牙牙灰呀、苶呀,可能也与此有关吧。

牙牙延续了陕北人诚实直爽、说一不二的秉性。他心地良善,淳朴厚道,从不说过话、不做玄事;也不与村里人比大小、争高低。

在那个贫困潦倒的年景里,穷怕了的人们总是为了一丁点的利益,就要争执不休,闹得乌烟瘴气,邻居之间互不理睬,有的大打出手,甚至子父老子也不相往来。当时在农村,这已见多不怪。可牙牙不是这样。在几十年的生活履历中,还没听说过他与谁红过脸、吵过嘴。

牙牙喜做善事,乐于助人。责任田到户的那些日子,村里的二十多户人家,几乎谁家都得到过牙牙的帮助。春种,牙牙帮抓粪、打土圪垯;夏锄,牙牙帮拔草、锄地;秋收,牙牙帮背背子、打场;冬闲,牙牙帮担水、扫院。遇上村里的红白事,往往卖苦力的活,管事的都会自然而然地指派给牙牙。不论受领了什么样的任务,牙牙二话不说,总是不知疲倦地默默完成,从没有半句怨言,更不“偷工减料”。

牙牙是一个重情又重义的人。有一件事虽然过去多年,但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在我的脑海里打转转。还是二十多年前,我从军那会。有一天,我接到门卫哨兵的电话,说有一个家乡人找。撂下电话,我急匆匆下楼来到军营门口,一眼就认出是牙牙。我激动地叫了一声“牙爷,你怎么来了?”

说实话,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是牙牙。当时的心情既惊喜又难过。惊喜的是,我见到了久别的家乡人、我儿时的小伙伴;难过的是,牙牙蓬头垢面,衣服“漏洞百出”,一双布鞋又脏又烂,污黑的脚趾头透过破洞暴露在外面。可以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是新的,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尤其是像“人熊”一样——脏乱不堪的长头发。站在我面前的牙牙,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模样。

牙牙告诉我,他在内蒙古的一个煤矿做营生,黑心的老板看见牙牙不太精明和正常,就以生意不好为由,不给开工资。干活的地方远离家乡,周围没一个熟人,也没有任何人帮上忙。万般无奈的他,白白干了两个多月,没挣到一分钱,离开了那个伤痛之地。

后来,牙牙想来看我,可那个时候,连个联络的方式都没有,只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当兵,至于怎么走才能找到我,他脑子里完全是一张白纸。就这样,直肠子的牙牙开始了他的行动。坐汽车、爬火车,一路乞讨,历时一周,辗转一千多公里,来到了我的面前。牙牙在讲述这些时,显得很平静,甚至看不出一点哀怨,可我却留下了伤感的泪水。牙爷,你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儿呀。

牙牙专程来看我,我的心情怎能不高兴。我领着他在军营的理发店理了发,在澡堂洗了澡,又拿出我所有的衣服(多数是军装),米黄短袖衬衫、军绿色的裤子、崭新的黄胶鞋,从里到外给他全副武装了一遍。此时的牙牙,与刚见到他相比,完全地换了一个人,干净利落,清清爽爽,精气神十足。

牙牙在部队的几天里,我陪他转遍了偌大一个营院的角角落落,观看战士们训练,参观邱少云展览馆。整洁威严的营区,精神抖擞的士兵们,如雷贯耳的番号声,让平生第一次踏入军营的牙牙,大开眼界、震撼不已。

八月十五月儿圆,他乡遇故格外亲。牙牙来看我,适逢中秋节。

中秋节那天下午,我在机关灶上买了红烧鱼、红烧肉、炖猪蹄、烧鸡块,还专门置办了几个小菜,又买了一扎啤酒、十个月饼。在我的单身宿舍,我给“牙爷”敬酒、夹菜,我们边吃边聊。讲述村里谁家的狗追兔子跑得最快,回忆一起爬坡上坬跑到几公里的邻村看电影的场景,谈论小时候滑冰车、踢钢镚、摔大跤时的热闹……一扎啤酒下肚,“牙爷”和我都已是面红耳赤。醉意朦胧中,我领着“牙爷”又来到广场的凉亭吃着月饼赏了会月。

河西走廊的秋天,秋高气爽,天空湛蓝,没有一朵云彩;一轮圆月高挂天际,凉风习习惹人陶醉。那个中秋的月儿,因为“牙爷”的到来,格外圆满、分外亲切!

牙牙从小没了娘,随着他的姐姐出嫁、大哥成家另过、二哥过早离开人世,他只能与父亲相依为命,一起过着饭菜无保障、衣衫常破烂的非常清苦的日子。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显得杂乱无章,铺盖被褥污黑得盖不上身子,就连逢年过节吃一碗好饭,对牙牙而言,只能是一种奢望。

牙牙长到二十好几了,早到了说媒娶亲的年纪,可这样的家境,又是远近闻名的“二憨憨”,谁家的女子愿意进这个家门呢?牙牙的父亲同样很着急,也曾试图请过村里的“媒婆”说媒,唯一的条件就是,只要女人就行,哪怕给牙牙说一个傻女子、有残疾的女子,也认了,也算了却了作为父亲的心愿!然而,直到去世,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老人家只能抱憾离开这个世界。

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儿走了,牙牙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无滋无味了。饭菜常常是做一顿吃三餐,冬天倒罢了,尤其是夏天,饭馊得实在难以下咽,牙牙咬着牙咀嚼着。至于穿的,常常是“虼狸老鼠一张皮”,一年四季穿不上一件新衣裳,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上苍有时也是公平的,好人最终得到了好报。

牙牙的苦难日子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上世纪,陕北部分农村家境贫困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们掏上个万儿八千的,从人販子手中买来他们从四川、甘肃、云贵一带贩上来的女子当老婆。

“买来的媳妇租来的花”,很多女子是靠不住的,其中不乏早为人妻、人母,专门出来骗婚骗钱的。这样,悲喜交加的闹剧不时上演在那些穷山沟里。有的女人拿到钱就开溜,没入“洞房”即逃之夭夭,光棍们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有的即使待上两三个月,仍想尽办法逃跑了,光棍们及其家人哭天喊地;还有的甚至生了孩子,照样出逃,让人哭笑不得。

牙牙也加入了“买媳妇”的队伍。他东挪西凑拿出了全部家当5000元。牙牙买的这个婆姨长相一般,年龄不小,也不是很精巴。但对牙牙来说,算得上是上天的恩赐了。从此,年过三十的牙牙告别了光棍的日子。

牙牙娶了婆姨后,心里乐开了花。走起路来像股风一样,嘴里还不时哼着小曲儿。婆姨不会做庄稼地里的活,就在家里料理家务;春种夏锄秋收,里里外外,全只靠他一个人。虽然起早贪黑,可毕竟有了暖被窝的人。此后的牙牙,劲头儿十足,干起农活,一个顶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就连叨渣子、溜闲话、讲段子,牙牙也更加起劲了。

冥冥之中,似有老天相助。当然,牙牙的婆姨非常给力争气。也就三年时间,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这时的牙牙,心里别提有多兴奋了,一张漆黑的脸庞犹如开花的馒头一般。每天下地回来,分明已疲惫不堪,但牙牙总要抱着他的儿女东家走走、西家看看,三句长、两句短,转上一阵儿。每当此时,村里人总要夸上几句,“牙则,生了一个好小子、好女子,你有福气呀!”其实,村里人都心知肚明,牙牙是在炫耀哩!即便这样,大伙还是会很善意地把祝福的话语送给这个苦命的、没人疼爱的“憨子”。

人们常说,好人往往命不长。村里面的人谁也没曾想到,一向身体很好的牙牙走了,而且毫无征兆。

那是一个秋天,金灿灿的庄稼满山遍野,到处散发着粮食的清香。那天上午,年轻后生们把几天前村里去世的一位老人抬到坟里,进行了安葬,多数即返回城里。谁知,当天下午,牙牙就出事了。牙牙是喝农药寻了短见的。原因很简单,他和婆姨先是吵架,发展到相互厮打,善良的牙牙随即选择了死亡。虽然村里人也做了一些抢救性工作,但终因发现迟、措施不当,牙牙一命归了天。

牙牙去世后,大家议论纷纷,乱七八糟的说法很多。有的说,牙牙一辈子做好事、行善事,到头了没个好结果;有的讲,牙牙可可怜怜几十年,最终却是那个死法,上帝有时也会走眼;也有人神神秘秘,说牙牙是被当天安葬的那个老人勾走的,非得请“高人”安顿一下村子不行,不然,村子里安宁不了。

那时,我仍在部队上当兵,这些都是后来回乡探亲时,村里的人给我传的话。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探究来龙去脉已没有意义。但从此,牙牙与我阴阳两隔。

我心里常叹:牙爷,你太傻了,你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牙爷,你还年轻啊!

好在,牙牙后继有人了。如今,一双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听话又懂事。逢年过节,他们都要买上香火纸张,专门回村里上坟祭奠自己苦难的父亲。

牙牙,命运多舛的一个苦命孩子;简单又普通的一个山里农民;平凡又多才的一个“活宝”,生命的句号画在他四十刚出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