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2022-05-29冯秋子
冯秋子
五十多年里,我见过最多的树,是杨树,亲手种过的,也是杨树。读小学、中学时,老师带着我们去农村、牧区参加植树劳动种植的尽是杨树。考上大学,入校不久,学校组织千余名新生去京郊山区植树造林,返校后开全校表彰大会,指定我作为植树劳动肯下力气、种得又多又合乎规范要求的新生代表去大礼堂讲台上发言,那一回念了两句事先准备的讲稿就放弃不念了,说出实话,我喜欢看见树,喜欢种树。下面笑得好欢喜,我也笑了。下去的台阶在哪边?一发懵找不着回去的路了。我被自己逗得又笑了,新老学生和老师们在台下也哈哈地笑,这样结束了比植树劳动繁重得多的发言任务。
我离开内蒙古去北京上大学是一九七九年。那之后我母亲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抗旱耐寒的太平果树,放暑假回来见到,新鲜得我没着没落地欢喜,绕着小树转过来折过去,一种理想突然间变成现实,这件事情着实不算小。那棵果树十几年前因为当地政府要拆迁动工建造商品楼房,被连根铲除,它的树龄刚迈过二十年,二十年的一个理想终究告一段落。
从前,围绕太平果树,肥嘟嘟的麻雀成群结队飞来,歇脚、驻扎,我母亲照应它们,撒米端水,麻雀在房檐下、熄火的烟道里、牢靠的树杈间筑巢生活,尽着生儿育女。太平果树不再,那个院子,那棵果树,还有一窝又一窝的麻雀,每回想起来,幸福感里平添了辛酸苦楚。
我们旗的纳日斯太林场,种植了黄太平果树实验苗圃。无霜期短促的夏末,我们旗已经开始霜冻了,那是内地欢天喜地赏惜金秋的季节,我们旗的九月中下旬,摘下的太平果驮运到城里,被人们请回家,全旗的人都感觉到天地有了不同,感觉到日子奢侈得过于厉害,获得的太平果子这个好东西对大家来说金贵得不得了,它在手上很重,在心里很重,在梦里也很重。给到孩子们一个两个,小东西们立刻转身满世界奔跑,欢喜不已,必须跑着跳着,累到跑不动跳不动,再带着太平果子的美好滋味结结实实、真真切切回归家中,一切了然、欣然,若泰若富若明若安,让太平果子成为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喜爱,孩子们像领受信念一般地接受下来,把太平果子的香甜酸脆齐着它的根埋伏进身体里。这时候,竟听到老人讲,不能吃掉籽籽,籽籽进到肚里,能长起一棵树。于是连籽籽一并吃掉的孩子们,又有了关于人和树的幻想和不甚安宁的思维。
那是一个语言少、衣食少、梦想多的年代。
我曾经的理想是做一个摘苹果的工人。上大学以后,有一点点钱自己可以支配,如果想念苹果,买一个回来。可是从小,想念一个苹果,伴随了不少搅扰人的时间,直到上大学离开家去了首都北京,并没有实实在在掌握过几次苹果。倒是有过,过八月十五的时候,母亲给我们每人五到六个核桃大小的太平果子。如何度过有果子的日子呢,得有一个仪式,有一个配得上果子的果络子,尽可能持续更多的时间,让果子待在家里,和我一起静守。有了果子,它来到家里,该是隆重的,我舍不得吃掉。每一年的八月十五,我早早准备好两三根扎辫子的玻璃丝,等待拥有果子这一天,编织出菱形格格的果络子,装进果子,把果络子高高悬挂在房屋的顶棚那里,每天看着果子变得更红,享受溢满房屋的果香气味,实在抵抗不住诱惑时取出一个吃掉。
当旗里的人们拥有更多太平果子,人们的欣喜由衷地摆满脸孔,冲出心田,全然不能自抑。荒原上的人们,对于获得的,感觉到满足。虽然只是一些小果子,可是,它太美妙了,这么好的东西一下子来在面前,超出了准备,真的太多,多到心有不安,以致躺下睡不着,一觉醒来仍然觉着不对劲,想想世界上还有很多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竟然有一碗果子、一盆果子,真不好意思。
香甜的果子,前面那么长的岁月里哪里敢想、哪里敢要、哪里能够得到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干地干人干风干,天苍地茫人惶风狂,人们是如何面对严酷的大自然呢?除了战天斗地换了人间,果子和其他,其他与果子,不拘什么,一样也不能从天下掉下来。这就是北方,靠近边界线的地方,草原丘陵戈壁荒漠,我们的旗,牵引我们心跳不已的神秘土地。
经朋友介绍,我大哥和纳日斯太林场名叫广平的女子结婚了,她是早年间过来支边,想给这里种植一些什么树木的黑龙江省满族工程师家的大姑娘、纳日斯太林场铁姑娘战斗班的班长。于是,那棵太平果树,经由林木工程师亲手剪修,顺利成活。我暑假回家见到院子里长起一棵太平果树,比从天而降一个梦寐以求的苹果大得多的幸福成为现实,真想那个晚上生起篝火,在篝火旁坐一个通宵,端详那棵树、守候那棵树,想象那棵树一下子闪过去两三年,花开花落以后,结出果子。
种植了果树,在我们旗的土地里结出果子,这件事不亚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我们家里。来北京上学后,气温比内蒙古高,我再没戴过皮帽子,没穿过白毛羊皮大衣和高至膝盖的棉皮靴,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简捷明快,跨越冬天可以不冻手脚,春秋两季能够尽兴地感受天气里面的重重含义,而我得以重新感受北方家乡的不同凡响。
时日和年岁越久,越觉出北方的厚重与精深,个人的心血竟又流转成北方家乡的节奏和速度,年轻时显老的面容,到了人很大、年岁很多的今天,不怕风吹日晒雨淋雪凝,结实得自己常常忘记年龄、忘记城市上空又出现的浓雾重霾。
说起来,我没上学那会儿跟着哥哥们读过不少本竖排版、繁体字的书,而且在心里默念繁体字的时候,竟有一些字是读作一种古音调的,比如“個”,我读作gui,发二声的音。简体的个,读作个,繁体的個,就读成了gui,自以为这样才合适。至今,我心里有一些声音,也许是一支旋律,也许是一首诗,也许是一些词组,也许是一个画面、一段乐音,在黑夜的路径上,真实地响起,使我不感到紧张和害怕。
十九岁以前在老家,那里长不起杨树以外别的树。印象里,前三十年那会儿,街道路边上有了几棵松树,我探亲时见到,问父母,我们旗能长松树了?父母说,不知道过不过得去这个冬季。我想,大概跟羊群能不能顺利越冬是一个道理。
过去我们旗只有不多几棵杨树,今年栽,明年死,要不就是被大风刮跑。后来各机关、企事业单位根据分配下来的植树任务,动员旗周边的农村老乡帮助完成本单位的植树任务,在冰冻三尺的硬土层挖一个树坑一毛钱,一个成年劳动力,挖一天树坑,也就是植一天树,挣一块钱左右。春天深挖冻土地去种树,并非易事,城里机关干部了不起一天挖出两个树坑,十来个老乡三五天工夫超额完成一家单位数百棵植树任務。问题是,下一年,机关、企事业单位接到植树任务,开拔出去,连同雇到协助本单位员工出力的植树能手,还是在上一年挖的树坑原址上重新挖掘。这是杨树。杨树是我们旗那些年月能够试栽成活一部分的唯一树种。我们旗植树造林的梦想,在旗里大小人们心里栽种下了。
长到一定岁数以后,我动手画画。画得最多的是树。一拿起笔,手上就出现树。我没来得及在纸上、布面上“种”几棵繁茂的果树,“种”得比较多的是冬天的树。枯树的美,枯树的魅力,植根在心里。我远没有画出来它们。七八月的树,画完发现,没画叶子。确实,透过树叶的树,更吸引我。
——选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