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宛在 松林长青

严慧英

最后一次去看望刘松林阿姨，是2020年1月9日。那天，我是带着女儿念慈和胖胖一起去的。松林阿姨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念慈和胖胖注意到她的头发有点泛紫的颜色，脱口就说：“刘姥姥，您好时髦呀！现在就是流行染紫色的头发。”松林阿姨一脸不解地说：“是紫色吗？我从来没有染过发呀。可能是光线，也可能是洗发水？”接着，她就放下毛线，和孩子们一起分析推理找原因，最后的结论是“碰到紫药水了”。

此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出行和交往常常受限。加之松林阿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也不敢轻易打扰。但我一直关注着疫情态势，盼着一切正常起来后，我可以像往年一样，上门去看望松林阿姨。然而，未及疫情结束，却传来噩耗。2022年1月7日凌晨1时47分，松林阿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伤心欲绝，更是追悔莫及。谁料两年前的探望竟成永诀，我应该抓住疫情稍缓的时机去看望松林阿姨啊！如今后悔也晚了，我只能在追忆中思念敬爱的松林阿姨。

改名“刘松林”是为了对毛岸英烈士的纪念

松林阿姨，原名刘思齐，1930年3月2日出生在湖北。她是刘谦初烈士和张文秋的女儿，她更广为人知的身份，则是毛岸英的妻子、毛泽东主席的儿媳妇。

1949年10月15日，松林阿姨，也就是刘思齐，与毛泽东主席的长子毛岸英结婚。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毛岸英主动请缨，要求上前线。1950年10月15日，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这天，毛岸英告别了结婚刚满一年的妻子，跟着彭德怀总司令跨过鸭绿江，抵达朝鲜战争前线。一个多月后，1950年11月 24日上午，毛岸英不幸牺牲，永远地留在了朝鲜那片土地上。

毛岸英牺牲后，为了帮助刘思齐从悲伤和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毛泽东主席鼓励她到苏联去留学。1955年9月—1957年9月，刘思齐在莫斯科大学学习。她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刘松林，因为在志愿军作战室的旧址前有一片苍郁的松林是毛岸英的牺牲地，那是朝方为纪念他而种下的12棵松树。也许在松林阿姨心中，“刘松林”这个名字是她对毛岸英的思念寄托和纪念方式。后来她还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杨小英，也是为了纪念毛岸英烈士。

奶奶认松林阿姨为干女儿

我自小就管她叫“松林阿姨”。也许人们会感到奇怪，松林阿姨出身和成长于革命家庭，而我爺爷严济慈是科学工作者，两家好像不大可能产生交集。然而因缘际会，松林阿姨和她的妹妹邵华阿姨是我奶奶的干女儿，而我的五叔严武光是她们的母亲张文秋的干儿子。我奶奶张宗英和张文秋奶奶恰好同姓，两人更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因着这份情谊，我们两家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交往，一直保持到第三代、第四代相交无间。在近70年的岁月里，有着太多平凡而温馨的故事，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1954年，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不久，国家建设急需大量的科学人才，我的五叔严武光和六叔严陆光跟一大批国家选定的青年才俊一起，踏上了开往莫斯科的列车，到苏联留学。临行前，我爷爷给他的两个儿子写了一封饱含深情、寄托希望的家书，信中嘱咐道：“你俩不能满足于成为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要争取在大学毕业后在苏联多做几年研究工作。新中国现在所需要的，是将来更有成就的科学家。”

1955年9月，刘思齐要去苏联留学了。“延安五老”之一谢觉哉的夫人王定国奶奶得知这一消息后，忙托我奶奶写信叫我的两个叔叔——前一年已抵苏联留学的严武光和严陆光帮着关照刘思齐。王定国奶奶是我奶奶的闺中好友，她知道我的两个叔叔前一年去了苏联，也知道奶奶一家人的为人处世风格，嘱托他们关照远赴他乡的刘思齐，王奶奶自然是觉得妥帖、放心。恰好我的妈妈胡立生也是1955年赴苏留学，在出国前的俄语培训班里，妈妈跟松林阿姨认识了，接着又一起出国。就这样，在苏联，我妈妈和五叔、六叔与松林阿姨都成了同学和好友，尤其我妈妈跟松林阿姨都是女生，更是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后来，张文秋奶奶看我五叔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很是喜欢这个科学家的儿子。加之张奶奶有三个女儿但没有儿子，更是对我五叔多了一份别样的喜爱。为了方便给予这个远在异国求学的青年人更好的关心和帮助，张奶奶便认了我五叔做干儿子。五叔在苏联学习和工作了11年，学有所成，于1965年回国，进入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担任研究员，成为科研骨干，的确没有辜负我爷爷的期望和张奶奶的关怀。

我的奶奶张宗英育有七子一女，可惜小姑姑严七光早夭，成了奶奶一生的伤痛。由于王定国奶奶的关系，我奶奶得以结识松林阿姨。奶奶见松林阿姨长相甜美可人、性格温婉敦厚，很快就认了松林阿姨为干女儿。后来，又把松林阿姨的妹妹邵华阿姨也认作干女儿。因没了亲生女儿而遗憾的奶奶，把松林阿姨和邵华阿姨视如己出。她们相亲相爱，往来近30年，直至1984年11月奶奶去世。

妈妈和松林阿姨是闺中密友

我妈妈胡立生跟松林阿姨有着同样的生活经历和不幸遭遇。她们都是幼年丧父，后来又都过早地失去了最亲密的爱人。松林阿姨的父亲刘谦初烈士于1931年被国民党反动军阀杀害，当时松林阿姨还不满1岁；我的姥爷胡振芳1941年牺牲在了侵华日军的监狱里，当时我妈妈还不满6岁。所以，我妈妈和松林阿姨都是在幼小的年纪就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在艰难困苦中成长，养成了外柔内刚、自强不息的性格。共同的经历，再加上我奶奶一家的关系，以及年轻时在苏联学习生活的友谊，她们两人有着一种缘分上的亲近感，很有共同语言。奶奶去世后，妈妈就成了我们家跟松林阿姨来往最多的人。我的哥哥严小雄跟松林阿姨的儿子杨小英差不多岁数。哥哥小时候，妈妈常带着他去松林阿姨家玩。有一次，哥哥不知怎么在松林阿姨家的床上尿了。正是大冬天，松林阿姨家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只能洗了烤干再用。妈妈说，那几天着实让松林阿姨挨了好一阵冻。后来，哥哥都老大了，松林阿姨到我们家来，还总是“嘲笑”我哥哥小时候把她家的床给尿了。这个话题成了我们两家不断提起的趣事。B6F14D34-A6C7-42F4-A328-A0E8AA487800

妈妈说，松林阿姨是个非常自觉、自律的人。尽管她是毛岸英烈士的妻子，是毛泽东主席的儿媳妇，她的身上有着众人艳羡的光环，更有崇高的威望，但她却始终保持谦和、低调，从来不搞特殊化，而且特别有爱心、特别关心他人。在苏联留学时，组织上安排松林阿姨在莫斯科大学力学系学习，但她理工科基础不太好，学起来比较吃力。我妈妈就“怂恿”她别学力学了，还是去找大使馆的人给调换一个专业，比如学俄语啊、学文学啊，或者其他社会科学什么的。但是，松林阿姨却认为应该服从组织分配，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去给组织上添麻烦，坚持在力学系刻苦学习了两年。

妈妈还记得，1956年，時任中国盲人福利会秘书长的张文秋奶奶带着中国盲人代表团到莫斯科进行访问和交流，莫斯科盲人协会举行宴会欢迎中国代表团。宴会吃的是西餐，团里的盲人代表们之前没有吃过。何况中国人大多习惯用筷子，不会用刀叉，加上眼睛又看不见，拿刀叉吃饭确实困难。拿起刀不知干什么用，放下刀又找不着叉了，好不尴尬。本来松林阿姨带着我妈妈是去看望张奶奶的，见此情形就毫不犹豫地帮起忙来。两个年轻的姑娘在十几位盲人代表的背后跑来跑去，帮着这个用刀切食物，帮着那个拿叉取食物，忙来忙去，满头大汗。妈妈说，松林阿姨一点儿也不娇气，忙得不亦乐乎，而且非常有耐心，服务得特别仔细、周到。妈妈今年快90岁了，她说，当时松林阿姨跑来跑去的那个景象到现在她都没有忘记，印象特别深刻。

从苏联回国后，松林阿姨被分配到解放军工程兵某部工作，我妈妈被分配到四川成都飞机制造厂。妈妈每次到北京出差，除了到爷爷家看望我和哥哥外，总是要抽空去看望一下松林阿姨。1973年妈妈调回北京工作，我们家离松林阿姨家不远，她们两人又像年轻时那样常来常往、无话不谈了。我的先生李乙林很是羡慕我们家跟松林阿姨这种纯洁的超乎亲人的情谊，每次妈妈去看望松林阿姨或是松林阿姨来我们家，他总是那个最勤快的“司机”和“勤务兵”。

我从小就受到松林阿姨的关心爱护

小时候，我在奶奶身边生活。每当松林阿姨来家里看望奶奶，我总是特别高兴。松林阿姨是那么真诚善良、和蔼可亲。她对我非常好，会给我讲故事，关心我的学习和成长。她知道我父亲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对我总是倾注了更多的关心和爱护。她给我讲述她自己的遭遇，以教导我坚强自立、学会在逆境中成长。松林阿姨跟我说，她在“文革”中也遭受过迫害，蹲过“牛棚”。那是“文革”中期，松林阿姨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了上海的一个监狱，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但她始终保持坚定的信念、乐观的精神。直到一个狱友要出狱了，她托那个狱友把她早写好的一封信带到北京，交给中央警备局，警备局的人又把信交给了毛泽东主席，在毛主席的过问下，松林阿姨才得以出狱。松林阿姨从来不给我讲大道理，总是现身说法、言之有物，像亲人一样，从点滴小事和细节上给我以关怀和温暖。

高山不语，静水深流。松林阿姨有那么大的名气，有那么多的人爱戴她，但她却从不居功自傲，始终保持本色、不忘初心，是那么朴实无华、平易近人。她为人诚恳，行事低调。记得有一次，我陪她去参加一个报告会，会场里有听众提出，想听她讲她与毛主席和毛岸英之间的故事。松林阿姨却说：“如果让我讲，我还真讲不清楚。你们就问问题吧，我来回答。”面对踊跃提问的听众，松林阿姨还真是有问必答，不遮不掩，娓娓道来。包括她是怎么认识毛主席的，毛主席如何关怀她的成长，每次见面都问她学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还有，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跟毛岸英谈恋爱，又是怎么相处的……诸如此类，有一说一，真诚自然，特别亲切。我印象很深的是，她讲到毛主席爱吃红烧肉时，趣味盎然，听众们不时爆发出会心的笑声，现场互动的气氛非常感人。还有一次，我跟松林阿姨一起吃午饭，她下午要去参加一个活动。吃完饭，她就去地铁站坐地铁了。我很惊讶，问她：“参加活动，人家不来接您吗？”她说：“不用了，大家都挺忙的，我坐地铁也挺方便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松林阿姨诚挚谦逊、朴实无华的品德和行为，为我树立了永远学习和效仿的榜样。

斯人已去，音容宛在；松林长青，贞魂永存。松林阿姨安息吧，您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摘自《纵横》2022年第2期。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会委员，严济慈和张宗英之孙女）B6F14D34-A6C7-42F4-A328-A0E8AA487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