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导花鼓戏《字圣黄自元》
2022-05-29王建军
王建军
摘要:作为导演,要有一种创新意识。但有了创新的决心,是不是达到了真正的艺术效果,这是值得认真思索的。那种全盘西化、一味在舞台上讲哲理,并把人物符号化概念化的写作路线,并非正道,还是应回到传统的民族的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来。本文以笔者持导花鼓戏《字圣黃自元》过程为例,谈谈个人经验与体会。
关键词:导演 《字圣黄自元》 创新 传统
笔者从事戏剧导演工作多年,一直以来认为导演导好作品的前提有三点:第一点是导演的艺术技术能力,第二点是导演与演员合作的能力。这两点是导演的专业储备与积淀,是在学习与实践中不断增进与提高的。第三点是导演针对具体剧目所要达到的艺术目标,或叫创作呈现愿景的明确与确立。这是导演工作在具体项目中最核心的要素。戏剧导演要总负责戏剧舞台的视觉呈现,也就是这个故事的具体生活“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这既给了演员补充了规定情境,同时也给了设计师设计理念基础,也打下了故事开展的基调。这包含导演对空间的理解,对一些具体历史、文化的理解,以及其自身的创作目的、呈现表达的灵感。导演创作愿景的差异应该是导演的核心竞争力的差异。下面以花鼓戏《字圣黄自元》为例,分几个方面谈谈导演创作的能力储备与创作、创新的具体方面。
一、导演的创作目的与愿景在于他对剧本的理解与把握的基础上
在接手花鼓戏《字圣黄自元》剧本之前,笔者听到一些剧本座谈会的反馈意见,其中负面的看法是,没有矛盾冲突,没有一个起承转合的大起大落的戏剧情节,剧本怎么能够这样写呢?当然,作为一个小戏,搞一点小情趣,而偶然成功,这只是撞上啦!而一个大戏,没有大事件,没有大矛盾,是根本不能在舞台上站住脚的!这个观点我也是基本赞同的。拿来剧本阅读,了解了剧本主要讲述的内容:湖南安化县出了一个人物,他在清朝同治年间到北京科考,竟然得了一个天下第二:榜眼!他后来不仅从政为官,而且成了一个大书法家,后来中国许多学书人都是从他那本《间架结构九十二法》而入门的。此人就是:黄自元!这么个书法人,如何把他给写成个剧本呢?湖南艺术研究院知名作家曾少祥和安化县本土学者赵建华合作,首先写成电影剧本。电影本既写黄自元写字,又写黄自元为官,接着写黄到辽东和日本人打仗,然后写黄回到长沙办实业开公司,在遭遇戊戌变法后黄无奈之下回到安化研究书法,最后叶落归根……由于资金原因,作者将电影本改成花鼓戏。花鼓戏舍弃电影剧本中一切大事,以安化的风土人情写了一些小趣事:安化东坪街上有一个开杂货铺的、一个打铁的和一个杀猪的,三个下里巴人却都酷爱毛笔字,被称为“东坪街上三支笔”。三人最敬佩的就是黄自元!恰恰这天黄自元来到这杂货铺中,三个粉丝面对偶像却不知,于是就闹出点喜剧笑话。就这么点小事。我却喜欢这个戏。为何?有趣味!我被这个趣味吸引。
我和少祥都是上戏同门,都具有对于艺术的实在和诚恳,同时都是对艺术事从不讲假话之人。于是我们二人就争论起来。一种光明磊落的友好的高尚的争论!少祥说:“这矛盾冲突法是一种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样板戏搞的就是矛盾冲突法。在如今写剧本,一定要跳出样板戏思维。一定要创新!莎士比亚的那种戏胆法误会法,如今已经显得过于虚假和做作。到了俄国契诃夫,要搞戏剧创新,搞散文化戏剧,这个方向是对的。但不够的是,契诃夫这种散文剧,却抓不住人,因为还没有搞成熟。还有一个梅特林克,他要搞‘静态戏剧’,不搞什么打打杀杀,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戏剧就来啦!他讲得非常对,问题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具体方法!我从中国的戏曲中把具体方法找到啦!是什么方法呢?这方法就蕴含在这个《字圣黄自元》的剧本中……”
同是上戏人,争论之后我细思忖:少祥这人有点怪异,这个大戏剧本,这个写法很怪异!但平庸稳当的剧本,虽然稳当,却依旧平庸!要搞好戏,就要涉险!记得丹钦柯当年写给契诃夫的信:“戏剧观众还不知道你。应该让一个有艺术趣味、懂得你的剧作的美质的文学家(他同时又是个出色的导演)表现你。我以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选。我抱定了揭示《伊凡诺夫》和《海鸥》中的对于生活和人的灵魂的奇妙展现的目标。《海鸥》尤其吸引我,我可以完全担保,只要是精巧的、不落俗套的制作精良的演出,每个剧中人物的内在的悲剧就会震撼戏剧观众!”——当然,不能说少祥就成了契诃夫,我也远不是丹钦柯,但为什么不去追求呢?少祥总是爱说:剧本的关键不是什么矛盾不矛盾,而在于找没有找到真理!
二、导演的艺术发现,往往反常的是创新的
反复阅读经典,沉吟思索,我终于明白一句关键话:“风土人情是人类的第二天性!”——就是说:人的生命是由时间来构成的。生命就是回忆。而风土人情是对过去生活的最亲切回忆。只要讲到风土人情,无限亲切就涌上人的心!这就是人性!这个没有矛盾冲突的剧本,却是时不时地在回忆黑茶,回忆打擂茶,回忆东坪老街,回忆安化民谣,回忆幼年学字,回忆亲情和恩情……这就是人世真理!这就是这个剧的主旨和核心。是的,这个剧本是反常的。但反常的,往往就是不平庸的,就是创新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戏剧界有一个创新浪潮,我和编剧都有一个深深的体会:那种“创新”浪潮的方向是值得肯定的,可是那种具体方法是不大妥当的,一味地讲哲理,生搬硬套西方现代派,把人物作为一种概念符号,弄得观众打瞌睡,这种做法是很不可取的。但那种创新的心劲值得敬佩,方向没有错,问题是那些同仁们没有找到具体方法。对这个剧本,我不止是有一种空空茫茫的喜欢的情绪,还生出来许多具体想法,并对这剧本有了充分了解和把握,对两个关键性地方提出修改建议:原文本最后有点悲剧意蕴,不妥!作者诚恳接受并将其改成喜剧结尾,后来果然是台上台下皆大欢喜;原文本在黄爷爷教小自元学书法的地方,力度不够,我建议要加上一段大唱,把人物情绪推向高潮。好剧本要掘到生活真理。作为导演如何把这种真理在舞台上给展现出来呢?
三、寻求导演审美新趣味,在“说事”风格和“风俗画”展现上下功夫
这个戏没有激烈冲突也没有曲折故事。这种“没有”是容易的。以前许多搞创新搞“没有”的人,却失败了。他们不懂得,在“没有”之后,还得“有”。没有离奇故事,但你得有点“事”。何为事?——“人类和自然界的一切现象和活动。”契诃夫和梅特林克都主张莫搞那种吓人的故作的故事,而希望来一点儿平平淡淡的家常事。作为导演我敏锐看到,这个《字圣黄自元》剧本就做到了:黄自元夫妇来到这个杂货铺。黄碰到了三个粉丝三支笔。这个“黄自元”就笑谈那个“黄自元”,于是三个粉丝就生气啦就歌颂那个“黄自元”就责怪这个“黄自元”。当知道眼前人就是黄自元,大家又惊又喜。于是就请黄夫妇喝黑茶,还请黄自元讲一讲当年在皇宫写神道碑的盛事。于是接下来就出现皇宫,就出现龙椅上的慈禧太后,就出现青年黄自元写字。慈禧高兴就封黄自元为字圣。于是就是黄自元为慈禧讲安化的风土人情:梅山蛮舞、东坪景象、迎客打擂茶、回忆幼年、爷爷教孙、自元恋爱、龙塘观山、刘翁妈救人、张五郎显灵——回忆完毕,又回到皇宫。这个回忆又完毕,就回到开场时的杂货铺。音乐中黄自元就和三支笔切磋书法——穿越到现代,许多当代小学生向黄自元请教——舞蹈——黄自元在天幕上写下“中国书法传娃娃”!——在安化民谣中,黄自元夫妇告别众人!这种事,没有冲突没有悬念,能够抓住观众吗?其实,观众的审美口味,也是与时俱进的。想想那些韩剧吧,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节呢?就一些家务事儿女情,在台上啰啰嗦嗦唠唠叨叨的,可是观众却那么爱看。(国内一些情景剧也是如此)。这就是新的观众心理学!
所以我就将这个剧的整体风格定位于:说事风格。但这事,却绝不是一人一事,而是打破时空,是回忆中的回忆。我就看准并抓住了这点说事风格,从而调动一切舞台手段,把这些事的节奏、形态、轮廓给清清晰晰有条不紊从从容容表现出来,就像在油灯下在火塘边,张先生给众人说事儿,毫不哗众取宠却又使人听得有兴致,这才叫入味!而作为导演,我又深知:不能够仅仅是说事儿。这是在舞台上,人们需要视觉满足,需要看!给什么东西给观众看?不看飞飞武打,不看激烈动作,给观众看的是:“风俗画”。这风俗画,是个美术名词,移用到小说中,就有了风俗画小说——有专家说,这是最难写的一种小说。——而移用到戏剧舞台,则更是少之又少。我这样做了,并且可说是颇为成功的。这种风格,确实有点开创性的意义。当我讲到风俗画,有朋友问我,这个风俗画样式的戏,到底是个什么主题呢?我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是什么主题呢?围绕一个矛盾,甲是这个观点,乙是那个观点,双方争论,最后甲的观点战胜了乙的观点。甲通过一段大唱告诉乙,应该怎么怎么样。这怎么怎么样,就是主题!——这种套路,真的是过时啦!我对朋友说:其实,这个戏是有主题的,但不是寡骨溜筋只有一句话。它的主题是丰富的,是一种多主题。西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句话:不要想,而要看。这句话很值得思索。舞台上不要讲哲理,观众不是来听哲理听主题的,他们是来看的。看什么呢?就是看这风俗画。这风俗画里就蕴含着许多许多……说事儿的风格、风俗画的风格。这就是我对这个剧的舞台整体风格的把握。也是我在这个戏中所规范出的一种独特的舞台样式。那么,如何具体来实施呢?
四、导演激活表演、亮点设计和呈现综合
我非常反对“导演指导表演”这种说法。我不认为导演有资格“指导”表演。导演和演员是平等的两种艺术家。演员不是导演的下属部门。当演员确定了以后,导演便只能指导排练演出,而不能去指导演员了。换句话说,导演指导的是“规定情境”,而不是演员表演。那么导演应当如何与演员合作呢?导演的“与演员合作能力”体现在“有效反馈”上。也就是说,他要首先通过剧本分析,了解故事的进程、节奏等等。之后再通过演员的表演和演员的解释,找到与规定情景及愿景有冲突的地方,通过大量提问与否定性反馈来给演员指令。换句话说,导演只是演员的镜子,而不是演员的上司或老师。导演要問演员问题,要告诉演员现在他的表演有哪些地方让人看着不是特别舒服,但是不能告诉演员该怎么做。因为如果导演告诉了演员该怎么做,告诉他们自己想要什么画面,演员的创造力会有所下降,就会“做状”,往往适得其反。所以,知道问什么,知道怎么跟演员交流,会让一切顺畅的同时让演员的创造力提升,这的确是一门学问。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沟通训练、表演训练,以及剧本分析、节奏训练等等。导演需要拥有相关领域的技术知识,这样他在进行愿景设计的时候就会更加方便。这个训练,可以通过阅读或实践舞台设计、服装设计、灯光设计、音效设计与多媒体设计的相关内容实现。
余秋雨先生在《艺术创造工程》中,曾经谈到这样两句诗:“此身合是诗人未”,这是感叹,这是一种情绪,但却是一种空无,是没有形象的;“细雨骑驴入剑门”,这才是形象,才是可以看到的活生生的图画!艺术,一定要呈现出这样的直观的具体可见的形——形式!作为舞台上的戏剧,则更是要有这样的直观形式。而且,这样的形式,不光是直观可见的,更是要具有趣味性的,是能够吸引观众的。搞戏几十年,我是深深地害怕他人评价三个字:没有戏!如何才能有戏?——要有亮点!整体的导演思路设计好之后,关键就是具体的亮点。此剧中,我一共设计了17个亮点:一首首尾呼应的安化民谣;店里人用“八音联弹”对黄自元的巧妙歌颂、一段狮子舞的巧妙穿插、一段“排排坐吃果果”式的众人讲谈、情景再现中的皇宫写字、“一台戏远远看”的故乡眺望、梅山蛮舞的展现、打安化擂茶的热闹场面、如同“三娘教子”式的爷爷教孙、雨中爷孙看茶山的人生况味、一段崭新气派的毛笔舞、最后用穿越手法而出现的向黄自元致敬的现代少年……每一个亮点闪烁着局部,而综合起来,就是照亮了全场的大戏!
在戏剧史上,一直存在着和“剧本中心论”“表演中心论”相对的观点,即“导演中心论”。这种观点认为演员是导演手中的工具,是为体现导演的思想意图而服务的,导演可以随意篡改或者重构剧本,甚至干脆不要剧本,正如他有权设计布景,有权摆布演员,有权使用音响灯光一样。需要明确的是,导演的职责是排戏。首先,导演的基本职责是把剧本搬到舞台上去,使文学形象转化为可视可听可感的舞台形象。其次,导演是演出的组织者。为了把各种艺术成分组织起来,融为一体,创造出和谐、统一的舞台形象,导演必须熟悉舞台艺术的方方面面,具有较强的组织领导能力。第三,导演还承担着培养演员的责任,演员是舞台艺术的中心,当然也是导演的主要表现手段,选好演员,激起演员的创作欲望,从而大大提高演员的艺术表现能力。导演艺术是以剧本为基础、以完整和谐的舞台艺术为表现形式的二度创作。导演不仅受到剧本的制约,而且必须在舞台艺术和技术条件所能达到的范围内进行。可以说,导演是戏剧艺术里限制最多、也最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导演艺术本身是纯精神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整体化的意图,他需要某种物质基础,这种基础能够把语言剧本、演员模仿或者舞蹈、绘画、音乐……融合在一起。这种物质基础对于戏剧综合体来说是舞台技术。有时候,因为演员、舞蹈或社会环境的限制,即使是名家执导,也会把一些优秀剧作给弄得支离破碎。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导演又是戏剧艺术里表现手段最多、自由尺度最大的工作。对剧本,他有选择和修改的权利;对演员,他有挑选和指导的职责;对舞台艺术的方方面面,他有根据整体构思和排演的需要、随时进行调整的自由。剧本是演出的基础,但不等于演出。演员、舞美、灯光、音响都很重要,但分开了就难以维系,把他们组合在一起的是导演,导演才是舞台演出的真正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