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花牡丹
2022-05-29吴新星
吴新星
秦月搬了把小凳子和艾香面对面而坐。艾香虚龄五岁,秦月怕她坐不稳,让她坐了一把竹椅子——椅子有靠背,能将人托住。坐好了,秦月就和艾香做游戏。秦月让艾香伸出手来,一边和她击掌一边慢慢念:一箩麦,两箩麦,三箩拍大麦,噼噼啪,噼噼啪,大麦熟,大麦香,磨面做馒头,馒头熟,馒头香,雪白馒头请先生。
艾香的手势常常出错,但她还是开心得咯咯笑。一遍完了,艾香便兴致高昂地嚷着:“会了会了,再来再来!”秦月依言便重新开始。
艾香是邻家的女孩。她娘要去河边洗衣服,便把孩子带过来让秦月看管会儿。两个女孩子一向相熟,秦月管着艾香,艾香从来不哭不闹。艾香生得粉雕玉琢,头上扎着小小的发鬏,用红丝带系住了,越发衬得跟年画娃娃似的。秦月很喜欢艾香,心里想着以后娘要是生这么个模样的妹妹就好了。
正想着,忽然一阵哭声入耳。那哭声一阵一阵的,停顿的间隙,还能听到吸鼻子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发出的,而且这声音就来自院墙外。
秦月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艾香别出声,自己悄悄地来到院门边。开了门,果见有个男孩,这男孩看起来比艾香大不了多少,正抬着胳膊擦眼泪呢。秦月轻轻走到他旁边,问:“小弟弟,你怎么了?”那男孩吃惊地抬起头。这一抬头,秦月看清了:他长得白净可爱,剃着桃子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只是现在哭红了。男孩不说话,秦月依旧轻声细语地说:“小弟弟,先别哭,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助你。”那男孩大概见秦月说话和气,终于开口了:“我……我找不到家了……”说时又要哭起来。秦月牵过他的手:“走,先给你擦擦脸。”那男孩听从地跟在秦月后面。
秦月给男孩洗了脸,又耐心问他。问了半天,弄清楚了,原来这男孩本来在家附近玩,后来看到一只小黑狗,不由得跟在它后面。跟着跟着,小黑狗不见了,他也在巷子里迷了路。
“你家在哪里?”不等秦月问,艾香很老成地先问他了。男孩支支吾吾地说不清。秦月想了想:“你家附近有什么呀?比如有什么桥、什么店?”
男孩挠着耳朵,想到了:“我家出来就可以看见耳朵。”秦月听得莫名其妙。男孩又说:“有一块牌子,上面画着很大的一只耳朵。”秦月想了想,明白过来了。她家不远处有条大街,街上有家看耳科的中医,门口的招牌上画着一只大耳朵。半年前秦月外婆去看过耳朵,秦月跟着去过。这个耳朵招牌令她印象异常深刻。
等艾香娘洗完衣服接了孩子,秦月便牵着男孩的手,往耳科中医诊所的方向走。快到的时候,男孩高兴地蹦起来:“就是这里!”三步两步跑进了一家店面。店门外,一个女孩正在来回踱步,见男孩来了,一把过去搂住男孩,生怕他会飞了一样:“金宝,你上哪儿去了?”金宝顺手一指秦月:“是这个姐姐带我来的。”那女孩满脸感激:“谢谢你。”秦月笑着说:“没什么。”
秦月欲别了回去,金宝拖住秦月的手,央着那女孩:“姐姐,让这个姐姐玩一会儿再走,我喜欢这个姐姐。”金宝姐姐也请求秦月:“玩会儿再走吧。”秦月看着金宝乞求的眼神,暂时便留了下来。
金宝家开的好像是家布店,店里堆着挂着各色布料,大都色彩鲜艳。秦月很想看一眼,但金宝姐姐在前面引着,也就没有停留。穿过店铺来到天井,天井中摆着石桌石凳,金宝姐姐请秦月坐了,看着秦月,真诚地说:“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细看之下,她眼圈有些红红的,像桃花晕染过一样。秦月只是微微笑着说:“找到了就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
“我叫秦月,秦国的秦,月亮的月。”
那女孩脱口而出:“你的名字真好听,让我想起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我叫初桐。”
一时无话,秦月寻个话由:“我以为你名字里也有个‘金字。”初桐掩嘴而笑:“‘金宝是我弟弟的小名,我爹说,等我弟弟上学堂了,再正式起个名字。对了,你有兄弟姐妹吗?”秦月说:“有,只是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我娘还没生,不过也快了。”初桐轻轻叹口气:“还是妹妹好,像我有个弟弟,淘得很哩!”秦月其实也想有个妹妹,不过听初桐这么说,就安慰她:“你弟弟看起来很可爱呀!”初桐不以为然:“瞧着是可爱,管起来就叫人头疼了。偏我娘這两天天天有事出门,让我在家管弟弟,我一不留神,不知他又跑到哪里去了。”秦月想了想,说:“我在家反正也是闲着,要不明天我过来帮你一起管弟弟?”初桐喜得拍手:“哎呀,那真是太好了,明天你一定要来!”
秦月果不食言,第二日便往他们家来。这次进店门的时候,秦月看清楚了,店铺的匾额上写的是“沈记印花单被店”。秦月见了没理由地觉得这店名很美。
“秦月!”一扭头,是初桐。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月说时就笑了。
“你来里头看,里头才好看呢。”初桐带着秦月,欣赏着店里的布料。秦月举目一看,只觉似漫步在大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这块开着粉红的重瓣蔷薇,那块绽着娇黄的秋日雏菊;这块牡丹花开明艳、雍容华贵,那块荠花细碎如米、清新素雅……秦月口里赞叹:“真好看,都可以用来做衣裳了。”初桐听了扑哧一笑:“用来做衣服,那也太花哨了。”秦月一想,倒也是。初桐说:“我有好些边角料,你喜欢我送你。”
初桐果真寻出好些,一块块放在石桌上让秦月赏鉴。金宝见了凑过来,要这要那的。初桐不由得说:“又来捣乱,女孩子家玩的东西你凑什么热闹?”金宝一听,扫兴地松了手。初桐作势推推他:“你自己一边玩去。”金宝噘噘嘴:“叫我玩什么?”初桐被问住了,愣了一会儿想起来:“昨天爹不是买了笔给你吗?自己画画去。”金宝磨蹭着不肯走:“画什么?”初桐的耐心被消磨殆尽:“你一天到晚别老这么黏人——画什么?小狗小猫什么不可以?”金宝听姐姐声音提高了,有些委屈地嗫嚅着:“我不会……”
“金宝,你喜欢花样吗?我给你画花样子好不好?”
金宝一听,忙拍手:“好呀好呀!”秦月让他挑一种,金宝一指:“我要那朵大红花。”金宝所指的是一朵红牡丹。听他这么形容,两个女孩都笑了。
初桐一笑,说话便又好口吻了:“那你快把纸笔拿来。”金宝听了,乐颠颠地跑开了。初桐转过身来,刚叫了一声“秦月”,又说不下去了,兀自红了脸。
秦月含笑说:“没什么。”
秦月照著花样一笔一笔细致地勾勒着牡丹。
牡丹花瓣繁复,有全展的,有半闭着的,也有微卷的。等一朵牡丹画完,她的手心里都是汗。秦月悄悄地把手汗擦了,把画纸递给金宝。金宝接过就挥着画纸:“真好看!”初桐忍不住提醒他:“秦月姐姐好不容易画好的,你可别弄破了。”金宝“噢”了一声,双手捧定:“不会的。”又半仰着脸说:“秦月姐姐,可惜这花是白的。”秦月问他:“你有红墨水吗?”金宝把脸掉向初桐。初桐说:“红墨水家里没有,改天再叫秦月姐姐帮你上色。”秦月想了想:“对!我明天再来,顺便带上涂色的东西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金宝很期待地点点头。
秦月说的“涂色的东西”是一种浆果。这种果实成熟后,如葡萄一样是成串的,但它比葡萄小巧,有如珠子。绿叶间缀着红红紫紫的果实,常常引人伸手去摘——不过手得放轻些,一不小心就会把浆果捏破了,弄得一手浆汁。若是去田埂、河边找找,不经意间就能找到这种植物。
第二天,秦月采了几串浆果走在路上。正巧碰到了艾香娘儿俩,艾香娘一手牵着艾香,一手端着一个木盆,那木盆的一端抵在她的腰上,很费劲的样子。秦月便问:“艾香,我去画画,你去吗?”艾香一听,便挣脱了娘的手。
秦月带着艾香来到沈记印花单被店。金宝见秦月如约前来,又带了一个玩伴,高兴得要跳起来——刚想跳,却被初桐按住了:“安安静静的,不然不给你上颜色!”这一招果然奏效,金宝当下老老实实围在石桌边。金宝见秦月从布袋里拿出来的是红红的果子,就问:“秦月姐姐,这是什么?”
秦月解释说:“这叫商陆——它的果实里面有紫红色的汁水。”金宝兴奋地说:“我知道了,可以用来涂红花。”秦月笑着说:“金宝真聪明!”
秦月轻轻把果实一捏,果皮就胀裂了,汁液滴在了牡丹上,用毛笔一抹,纸上的牡丹就鲜艳起来了。金宝和艾香看着也要试,初桐另拿了纸,让他们涂抹。金宝在纸上涂了一个圈,不知画什么好,干脆又涂了一个,自言自语道:“像两只眼睛。”金宝索性把纸抠出两个洞,贴在脸上。艾香叫起来:“吓人!”金宝嘻嘻地笑着去逗艾香。艾香惊笑着在前头跑,金宝发着怪声在后面追。秦月喊着艾香,初桐追着金宝。一时间,院子里闹哄哄的。
忽然传来一声:“初桐!”初桐站住了。秦月循声看过去,只见前面站了一位妇人,那妇人插金戴银,打扮齐整,却一脸怒容。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连风似乎也不敢吹动。初桐怯怯喊了一声:“娘……”初桐娘质问她:“看你怎么管的弟弟,净和野孩子在一起闹,成什么样子?”秦月听初桐娘这么说,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想想自己带着艾香确实不妥,又连累初桐遭呵斥,就牵过一边怔怔的艾香,说:“婶婶,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离了沈家,走在回去的路上,秦月有些难过,不过她很快平静过来了,还安慰好了艾香,叮嘱艾香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她娘。艾香听话地点点头。
“艾香真乖,姐姐以后带你到更好玩儿的地方玩。”
秦月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以后再也不上那里去了。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丝惋惜……
这天,秦月和艾香照例在院子里玩。秦月给艾香念着童谣:
一只老虎一只猫,
一个跟仔一个跳,
跳过是只大老虎,
跌倒是只煨灶猫。
秦月念的时候,一边做着手势,艾香听得哈哈笑。
“你们两个谁是大老虎,谁是煨灶猫?”秦月循声望去,院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初桐正扶着门环盈盈而笑。
“初桐?你怎么来了?”
“我呀,是一只‘煨灶猫带路来的。”说时,金宝蹦出来了。
秦月还是很讶异:“初桐,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玩了?”初桐笑着,“我后来跟我娘解释过了,我娘说……说那天是她误会你们了……”
“哎呀,没什么啦!”秦月忙说。
初桐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是一块印花布,上面热烈地开着一朵一朵的红牡丹。
“我娘说,牡丹代表吉祥富贵,送给你的小妹妹——哦,也许是个小弟弟,像金宝一样可爱的小弟弟。”
秦月看看初桐,接过印花布,脸上绽开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