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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尔士的文学创作特点及成就

2022-05-27

嘉兴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李 菁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嘉兴 314001)

一、生平考证

陈尔士(1785-1821),字炜卿,一字静友,余杭人。刑部员外郎陈绍翔女,国子生陈世望、监生陈世杰姊妹,工科掌印给事中钱仪吉妻,钱宝惠、钱鬯醇母。其生卒年由阳湖董佑诚的《听松楼遗稿》(见图1)序中可得:“内政积勚,禀命不融,以道光元年六月二日卒于京师,年三十有七。”[1]由此可推得陈尔士生于乾隆五十年(1785),卒于道光元年(1821)。

陈尔士著述丰富,除诗词外,她还写有不少散文及释经之作,学识在闺门中可谓丰厚。其作有《听松楼遗稿》4卷,道光元年(1821)刻本,前有金孝维、董佑诚、王照圆撰序。卷一为《授经偶笔》,共39则,其中主要为对经学中经典语录的阐释

图1 陈尔士《听松楼遗稿》卷首书影(1)清道光年间刻本,采自上海图书馆。

及自己的心得体会;卷二为序、述、传、记、赞、题、跋,共13篇,内容包含闺阁仪范、对子女的训言及对闺门伦理道德之看法,另有琐言杂记和人物传记、述略等;卷三有家书29则,均为陈氏对家中成员的日常生活、子女读书学习的关照及琐碎家事的交代;卷四存古今体诗58首,诗余14首;附录有论3篇。

陈尔士父陈绍翔,号东园,余杭人。捐员外郎,补刑部直隶司。奉旨督南城米厂,不辞劳瘁,以疾告归。为人乐善好施,以善行称于乡,卒年五十五。其夫钱仪吉,字蔼人,号衎石、飏上樵者,钱陈群曾孙。性耿介,工诗文,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授户部主事,累迁至刑科给事中,后因公罢归。钱仪吉博通经史,著述丰富,所刻《经苑》收有不少经学类珍稀著作,如宋人李如圭的《仪礼集释》30卷、《仪礼释宫》1卷,向来为研究礼学的重要文献。他编纂的《经苑》欲补《通志堂经解》之未备,广六艺之教,该书为清代著名的四部经解丛书之一。

据陈尔士在《听松楼女训序》中所记,可以了解她主要的生平活动轨迹:

予自辛酉冬归钱氏,未逾四月,先舅弃世,不得稍尽妇职,终身以为憾。戊辰,良人入词馆,己巳改官户曹。逮迎养京师,予亦随侍。辛未年姑传内政——秋八月,良人奉榇归里,以积逋之无以偿也,予率儿女留京师,竟不克躬承窀穸。[3]

从上可知,陈尔士于嘉庆辛酉年(1801)嫁与钱仪吉;嘉庆己巳年(1809)钱仪吉改户部主事,由此在京师供职,陈尔士随宦京师;嘉庆丁丑年(1817),钱仪吉的母亲去逝,其返乡奔丧,陈尔士独率儿女留京师,1817年至1819年间写了家书29则;其后两年陈尔士身体羸弱,加上督课孩子夜不得息,积劳成疾,于道光元年(1821)六月卒于京师,时年37岁。

二、文学创作特点及成就

陈尔士虽寿年不永,但她的文学创作却颇有可观之处,诗、词、文都留下一定数量的作品,其文学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歌、词学和散文三个方面。

(一)诗歌创作

《听松楼遗稿》中存古今体诗58首,题材涉及写景、感怀、咏物、题咏历史人物、题画、寄赠、纪事。五言、七言、古体、今体诗皆工,其诗作语言凝练沉静,句意委婉蕴藉不直露。其写景小诗颇有韵致,如《望湖亭》:

望湖亭子镇湖流,山色波光面面浮。卅里荷香清沁肺,千峰黛色秀横眸。

谁安水槛供垂钓,或倚雕栏看系舟。最是晚来风景好,碧天凉作月华秋。[4]1

诗人以望湖亭的风光为主题,将亭、波光、山色、荷、舟融为一体,音韵协美,末句畅达明快,表现出诗人愉悦舒畅的心境。陈尔士自幼生活较为优越,后嫁入秀水望族之家,家计生活均可自足,因而在其诗作中有较多的写景抒怀之作,如在《七夕》中我们可以看到她闲适淡泊的生活状态:

梧桐金井露华秋,瓜果聊因节物酬。却语中庭小儿女,人间何事可干求。[4]7

诗人在金秋时节品瓜果赏美景,庭中儿女嬉戏玩耍相伴,展现出家庭的温情与满足。诗人以明快的语言表达了七夕时节愉悦淡泊的心境,诗作情韵相融,读来富有生活趣味。陈尔士因随宦京师,远离家乡,因此,她的诗作中还有不少表达思乡情怀的作品,如《曙色》:

曙色一窗白,残灯半壁黄。昨宵魂不寐,乡梦亦难长。

饥鼠窥虚幌,疏钟度隔墙。起闻归雁唳,清涕欲沾裳。[4]6

陈尔士随宦京师后,其间,多年在外独自抚育子女,思乡之情不可抑止。夜晚,诗人屋内残灯与饥鼠相伴,难以入眠,早起听闻归雁高亢的鸣叫声更勾起了思乡之情,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其作用语情深真挚,读来让人动容。类似作品还有《丙子七月十四日作》《夜作怀故山》。除今体诗作外,陈尔士还善作拟古诗,诗风飘逸雄奇。其诗集中存两首古体诗作,一为《太常仙蝶歌》:

漆园栩栩游,无何之乡不得住。罗浮小凤皇,文采不离乌桕树。岂如太常之仙蝶,昨集余堂今两日。薄观环立无惊猜,吸果餐英总静逸。漆点眼,金缕衣,足履黄,须染绯。移时五色忽变幻,耩苍襜赤争光辉。春风生兮一相见,春风罢兮秋阳晞。童稚旧识宾如归,知我抱拙忘世机,海沤百住其无违,仙之驹兮盍常依。惜哉滕王妙笔今已矣,那能传此色相日日悬闺帏。[4]5

以“太常仙蝶”的传说故事为主题,开篇所写充满浪漫瑰丽的想象,如入仙境。接着诗人思绪驰骋,先描绘仙蝶之形为“漆点眼,金缕衣,足履黄,须染绯”,后又将想象与传说集于一炉,把仙蝶之形与神相结合,以仙蝶的出现喻指盛世下祥瑞之气,诗句用语美轮美奂,句式参差变化,间以“兮”字,有骚体之风。另一首为《木槿》:

木槿花,朝开暮乃落。莫惜韶光不久长,明发花开仍绰约。松寿千年忽作薪,竹茂一林俄扫箨。物情修短那须论,开意荣枯终有托。君不见,月纪蓂荚岁纪桐,此花纪日将无同。[4]5

借题咏木槿花朝开暮谢、松树伐为薪、茂林中笋壳被扫的三个事实,托物抒情,隐喻生命荣枯有定,人世之无奈,体现诗人对有限人生的惆怅之感,同时也借木槿花的绚丽绽放展现出诗人对坚韧生命力的赞美及追求壮美的心态。

(二)词学创作

与其诗作相比,陈尔士的词更显女性风致,其《听松楼遗稿》卷四中存词14首。词中常写闺愁,情思细腻,用语轻软,基调哀怨。如写思乡之愁的《浪淘沙·秋蝉》:

无奈夕阳残,落叶阑珊。愁中还又话乡山。高柳隋堤秋梦里,一翼吟烟。

坐听小窗前,瘦损朱颜。飞蓬衰鬓问谁怜。咽尽五更声欲断,露冷风寒。[4]14

整首词情感悲凉低沉,词人以秋蝉悲鸣、落日残阳、阑珊落叶的意象烘托作者悲寂愁苦的思乡心情,“瘦损朱颜”“露冷风寒”一语颇让人怜。词作语言清丽婉约。再如《虞美人·秋雨》:

湿云一片低如雨,飒飒风吹雨。新凉偏又聒人愁,独对小窗青晕一灯留。

庭前老树惊秋早,飘落知多少。病来百事怕思量,枉是半堆风叶聚空廊。[4]14

此词也写秋景,同样离不开一个“愁”字,作者以秋雨、老树、落叶与独对青灯、病里思量的孤寂闺妇相映衬,感慨人生所经受的悲苦病痛,词风哀愁、孤独、颓唐。有些词作则相对较为舒缓,情感体验更平和,如《浣溪沙·冬闺》:

闲坐房栊看日斜,帘风阵阵峭寒加,自携金鸭款梅花。

冻水一方休洗砚,轻烟几缕任煎茶,锦书无标忆天涯。[4]14

该词写冬日闺阁生活的一个场景,以思妇口吻描绘寒冷冬天闲坐煎茶思亲的寂寥生活,虽写思妇但不媚俗,且自带一种清雅气息,体现出高雅的审美品位和生活态度。这类闺妇词作在陈尔士的创作中较为多见,其词既有北宋清丽婉约词的遗风,又带有南宋清雅词人的韵致。其咏物词作也值得一读,如《天香·水仙》:

翠箭擎寒,粉黄拂艳,盈盈乍隔秋水。湘梦云回,玉魂烟锁,温蔼一窗晴意。飞琼不见,问带上、仙题恁寄。纵是深藏金屋,难抱碧岩清致。

芳姿是谁竞丽,只梅花、晚妆同试。抹倒万红千紫,独明珠佩,一段心情泉石。但付与、枯桐写幽思,尽耐牵萝,琅玕静倚。[4]15

此词为陈尔士唯一的一首长调,语言精丽雅致,虽为咏水仙,却熔铸了词人的生命与情感,词作中透露着一种愁绪,一种对绽放生命的赞叹以及花终凋谢的怅然之感。词人以“湘梦云回”“盈盈秋水”“金屋藏娇”之典故以增强词曲的丰富性及衬托水仙之美,对水仙的刻画也十分细腻,开头起句形、色兼备,词风清空骚雅,风格颇似姜夔。其他咏物词还有《白牡丹》《杨花》《咏柳》等。

(三)散文创作

陈尔士散文创作较丰富,其文体涉及序、述、传、记、赞、题、跋、随笔、书信、论。

《听松楼遗稿》卷一《授经偶笔》为释经之作,分别对《易》《诗》《礼》《论语》等经典言论进行阐释,其中大多为关于品德、妇德、礼仪方面训诲告诫子女之言论。与男性释经不同的是,陈尔士有自己独特的女性文人风格。首先,常结合自己家庭生活的经验来阐发文本,注重对女性家庭观念和礼仪的教习,旨在推行儒学“诗教”之主张。如她在解读《召南·采蘩》这首诗时,十分赞赏召南之夫人的执蘩助祭,认为这是“忠信”的表现,并以自己侍奉先姑戚太恭人之事现身说法,希望诸女能知其大略并效仿之;其次,陈尔士评述经义时,能采用比较及援引典籍的方式来加以解说,使之更通俗易懂,有理有据。如在阐释《燕燕·邶风》篇时,即用《樛木》《螽斯》《小星》《江汜》等诗中的女性形象来进行对照,以突出这几首诗中的女主人公不如《燕燕》中的庄姜之贤德。在阐释《大雅·抑》第五章旨义时引用了《国语》述左史倚相之言来说明谨言慎行及修明德行的重要性,后又引及朱熹释《淇奥》的观点,阐明君子良好品德的养成非一日之功,最后引用孔子之语来论述一个学者应具备的君子品质。短短一段,陈尔士却能旁征博引,并以考据的方式来释经,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她深厚的学养及严谨的治学态度。

《听松楼遗稿》卷二为序、跋、题、赞类散文,多为家庭成员所作;卷三为家书,主要为陈尔士在京师时写给自己子女的书信,书信中大都为谈论子女学业、身体、家中生计之管理、对丈夫的思念及对长辈身体之关心。陈尔士极重视子女的学业,她在29封书信中几乎每封都谈及子女的学习长进情况,足见其督课子女之勤。对其子阿英(即钱保惠)甚为重视,用笔甚多,言语切切。尤为难得的是,阿英并非陈尔士的亲生孩子,但她仍能视如己出,关爱备至。这些书信语言虽不富文采,但质朴情深,为母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且读嘉庆己卯年(1819)十一月二十六日作《谕英儿》:

连接汝信,于路平安。是月初旬可以到家,慰慰。我屡欲作信与汝,而无暇。自汝南旋后,膝前甚觉寂寞,虽有诸弟妹慰情,而心中甚怅念汝。汝当体我心,格外保重,所学不可荒废。语言一切格外谨慎,成礼后即收拾行装,明年正月务必北上,以慰倚闾之望。切嘱。计此信到时在年底矣。想汝在昆山,外舅外姑之慈爱,汝夫妇琴瑟静好为慰。新妇将从汝北行,远别父母,依恋可知。汝须劝解之。[5]18

此为收到阿英报平安信后的回信,信中直言对阿英的思念并嘱咐阿英保重身体,不可荒废学业。时阿英已娶妻,陈尔士还想到媳妇远别父母的种种不适,要求阿英悉心关照,互相关爱。其间言语之关怀及细致体贴使人动容,足见陈尔士为母之殚精竭虑。

因长期生活在官宦之家,幼受女训之教,陈尔士在女子闺范礼仪方面也十分重视,自己常以身垂范。为教习闺阁女子,她“爰采集经、史,析其条目,曰:敬舅姑、事夫主、和娣姒、待媵妾、教子女、御卑仆”[5]2,以“俾子女诵览垂法”。[5]2类似诸类作品还有不少,陈尔士都能引经据典,阐理发微,其才学使人叹服。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评:“内载《授经偶笔》、序、述、记、赞、跋、论、家书诸著作,议论恢宏,立言忠厚,诗犹余事耳。”[6]424

虽然陈尔士对经学的评述主要还是囿于教化、道德的视角,但她的经义阐释在一定程度上扫除了女性仅作伤春悲秋、气格狭小之性情书写的感性风貌,将自己的才学为内质佐以“诗教”的主张,使文学创作更切合维护政教的作用。在释经时她也并不沿习旧说,而是结合自己的体会进行阐发,有自己的分析判断并言之成理,呈现出感性与理性的双重特质,故沈善宝赞曰:“历来闺媛通经者甚少,矧能阐发经旨,洋洋洒洒数万言,婉解曲喻,援古诫今,嘉惠后学不少,洵为一代女宗。”[6]426

陈尔士才学富赡又秉承传统之儒家礼教思想,具有自我牺牲之精神,她是中国传统闺阁女性中具有德、才、美之特质的一个典型缩影。她与丈夫同治经学,在文坛中堪为一段佳话,她的创作也是研究清代经学影响下女性文学及性别书写的重要视角,是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精通义理与考据的女性儒家学者,也是清代嘉兴望族家学影响下女性学者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