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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时间的刀刃

2022-05-27少莫

含笑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生命

铁    钉

深夜忽然醒来,我的梦融化成一个影子

从侧卧着的背上滑落。

它拽住左侧的肋骨,

不再让我潜入睡眠中去

牢牢地将我钉在床板上。

就像从一艘内船投射出的捕鲸叉

精准而有力地将我穿透。

我的左脚在黎明与睡梦之间前后试探

往前似乎太早,而往后又太晚。

我回忆起刚才的睡梦,似乎不算太糟

——我梦见了妻子。那为何会忽然醒来?

似乎是我发现,她其实并不在我的梦中

于是我决定往后退一点,以保证

不会将梦境与现实相混淆。

我踩了个空,然后直接从梦中

坠入现实的地板上。

此刻我忽然想到“半夜”一词

而我恰好被挂在了“半”字上,

在我尝试着

朝“夜”游过去的时候。

借助穿透窗帘的微弱的光,我看着妻子

她的睡眠很浅。似乎她也梦到了我

正尝试着往后退。

但她却有力地保持着平衡

——在浅浅的睡眠之上。她拉了拉被子

将身子轻轻往下沉。

黑天鹅

麻醉师大声呼喊着你的名字

仿佛儿时,家乡取石料修路时

传统的炸药爆破声

不停袭击着我的后脑勺。

我知道那声音不是为了,唤你醒来

而是为了证实你已睡去

死死地睡去,在我的后脑勺内。

胚胎发育不全,妊娠终止……

你的泪水冲刷着睫毛里的盐。

我蹲在手术室门口

在U型走廊的尽头

像极了被卡在阴道口的胎儿:

一个未发育成型的婴儿,另一个

未发育成型的父亲。

此刻你的生命裸露如,耶胡达·阿米亥的词汇

像准备翻过身的耶路撒冷

一座全新的圣城。

透过你,我从世界的底部流走。

我回到家中,身上依旧带着浓重的

医院的气味。

大口地吞咽食物,以填补体内的空洞。

我拿出剃须刀,在暮色中艰难地

切断脐带,回到更古老的妊娠中

以保证不会从你腹中流出,让你是一个

依旧完整的母亲。在你体内

我蜷缩着,是一个未伸展的伤口。

纽    带

清明节时,墓园里会插满

红色坟标纸。像某种节庆活动

一场婚礼的花车队伍。

有人在哭。起先这是一种仪式

仪式,意味着既定的形式和内容

就像每一个婴儿出生时,都会哭。

可慢慢地,哭声总会演变成一种

不可控制的歇斯底里。

闷热的下午,我使劲摇着脑袋

以保持清醒。

就像在巨大的铁板上,一条鱼

使劲翻腾左右撞击。

这种挣扎并不能阻挡死亡,只会

延长死亡的过程。

焚烧纸钱:现实世界中的事物

只有通过焚烧,化为灰烬

才能被亡魂接收。

吃献祭过的食物,让生命的两种形式

重叠——生者与死者共享餐宴——

死者受祝福,生者得庇佑;

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吃进腹中

消化成排泄物。

将一个瓷碗摔碎

在“碗”和“碎”之间,是一个已死的生者

是一条通往春天的隧道:

每年的这个时候,亡魂排着队

穿过我们的身体。

我回到家中,与家人共享晚餐

这让我感到安稳与踏实。

可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紧紧地盯着

餐桌上的瓷碗。

第一场春雨的写意

此刻我沉浸在春天里,春天

从三月的底部流走。我被裸露出来

亲爱的,我知道我无权拿走你的悲伤。

到楼顶晾床单,我们站在两边

我将头伸过铁丝,说:

“你看,我们隔海相望!”

我知道我无权拿走你的悲伤。

睡觉前,我递给你一些药丸

你温顺地服下

在水的推动作用下,它们将穿过

你的喉咙和沙哑的嗓音

就像被调控精准的鱼雷

射向一艘再无法修复的废弃游轮:

它们将潜入你的身体里

击中你体内的一些伤病,将其清除。

药丸可以将你的病痛清除

我们谨遵医嘱。可是亲爱的

我无权拿走你的悲伤。

你慢慢睡去,和梦做交易:

你给它一个安身之所,而它帮你

将悲伤阻挡在睡眠之外。

就像一个老人,在睡觉前把假牙摘下

早晨醒来后重新戴上。

梦可以帮你阻挡悲伤

可是亲爱的,我却无法再走近它一些

我是否可以替你吞下那些小药丸?

然后当你在早晨醒来时,把我戴上。

单行道

夕阳把门打开时,你站在这一侧

暗红色的时间之雨淹没小城

你站在这一侧,以确保有人把你打开

当夕阳把门打开时。

“这一侧”,意味着有人在看着你

在与黑夜相对的,白昼的这一侧

在与死亡相对的,生命的这一侧

抑或者,在与别人相对的自己这一侧

以确保有人一伸手,就够得着你。

夕阳把门打开,像一碗蛋炒饭

——加了太多的番茄

这个春天最简单的浪漫幻想

为你端上。

混凝土搅拌车将长长的手臂

伸向天空,巨大的弧形

传输管中,从石头到建筑的群落

中间是水的沙尘暴,棕榈树。

在地球的自转过程中

古埃及的历史,透过穹顶的星辰

被送往小城,世代如此。

在平静的小城里,每一天被打开时

都有很多的人,在早晨这一侧

不会有人提前进入下午,也很少有人

被留在夜里。人们吃早餐

出门工作,在街上相视而笑

以确保彼此在同一侧。

我往前走,母亲走在前面

她的腿比我的长出一步半,这样

即使她多次停下来等我

我们之间的距离依旧越来越远。

她一直在看着我,以确保自己和我在同一侧。

在我名字的入口处

临习孙过庭《书谱》,

镇尺压住纸的边缘

我压着下午——用落款处单薄的名字。

凭借我名字中最后一个字的历史

我把自己深深地嵌入下午之中

直至进入到手表指针的转轴处

然后就像海顿《惊愕交响曲》中

一个圆号的滑音——

我从时间的中心滑落

摔碎成刺向四面八方的分分秒秒。

凭借我的名字,和我名字的历史

我进入时间之中

就像走进一场梦的阴影之中

梦中覆盖着一层陌生的外语。

我把名字写在临习作品的末尾,

笨拙的笔法

就像一个声带已严重毁坏的声乐成员

因为嗓音的不和谐,

整个人从乐曲中跌落

掉在乐池的地板上,“嗒”的一声——

五线谱上掉下的一个黑色音符。

我的名字从汉语的历史中跌落

——一滴黑色的墨水,落到我的手掌上

越嵌越深,进入我生命的内部。

然后我的掌纹不断延展

我学习它并不断地书写,

以完成它的繁衍

像一份古老的契约

我不停地书写

以让它在我的血液中不断繁衍,直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的血将以“滴”计量

——在我体内完成繁殖的最后一个汉字

又会滴落到另一个人的手掌上——“嗒”!

2009年8月4日的几声叫喊

颅内剧烈的疼痛拽着我往下坠

父亲及时赶到现场,他不停地叫我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叫过我那个名字

他们为我改了名字,

就像铁道员变换车轨:

用名字的钢钎,

改变我生命中苦难的轨迹。

我强忍着疼痛,努力喊出一声——爹!

——好疼!他大叫了一声。

他没有叫“天啊神啊妈呀”,

甚至不是“儿啊”

而是只喊出——“啊!”

啊——像一場猛烈的大火,

在那一刻

烧毁了他所有语词的家园——

忽然的失语。

舅舅赶到,昏暗中我看到他看着我

一语未发。我叫了他“舅!”

充满期待和祈求,我希望他能将我

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即使我知道他不能。

他也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强难地笑了笑

似乎要告诉我很快就结束。但略显尴尬

——几乎是撒谎,他也明白我知道他知道。

母亲爬上救护车时,我几乎已陷入昏迷

但还是清楚地听到她大叫——“妈呀!”

即使在她眼前遭受痛苦的

是她的儿子而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

即使她妈妈其实并不在场

就像我很多时候喊“妈”时她不在场。

她想救我脱离痛苦,却打了个滑

将短语的白刃甩进时间冰冷的脏腑。

很多年后,那几声叫喊的痕迹依旧存留

就像煤油灯熄灭很久后

玻璃罩壁上依旧就存留有焚烧的痕迹。

而我已不再会发出某些叫喊

比如:爹呀好疼打麻药求求你医生

——!——

就像被薄薄的回忆轻轻掩盖住的陷阱

我尽量绕着走。

就像太阳系中必须有太阳

否则便不成为“系”

那几声叫喊留在我生命的最深处

它们回声的强大引力规范着我。

飞    白

毛边纸吃着毛笔里快干的墨汁

我吃着时间,在生命的白纸黑字中。

毛笔越写越干,直到不得不重新蘸墨

但我无法返回子宫里,重新蘸取时间。

请参照书法理论:墨汁越干应写得越慢

请参照生命指南:时间越少走得越快

直到时间结束时,生命并不清零

而是忽然地模糊变暗。忽然地——

变成他人回忆中模糊的飞白。

与书法的枯湿浓淡类似:

那些离开的人,我们沿着时间的痕迹

慢慢往回找(就像从枯笔处往前找)

会忽然地找到某个清楚的印记。

但我们无法准确指定要找的内容

就像按指定,找出某段浓墨下的字句。

而只能,就像在街上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意想不到,但无法相认的人。

与墨汁的收放类似,但不同的是:

我们无法往前找,一直到起笔处的洇纸

我们无法找回他们破裂羊水的出生——

越往前痕迹会越模糊,直到消失

消失。或者忽然显现的某个片段。

我们无法按审美的需要

——去收放对某人生命的回忆。

无定格的句子和诗

黄昏从远方一个被拐走的新娘的奔跑中开始

傍晚的街头,一个女孩努力压抑着

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嘴巴扭曲变形

一滴鼻涕重重砸向路面,是她的额头。

冬天将至,行人将手收回衣兜

月亮悬在柿子树上,收起时间的星辰。

日子慢慢陷入沉默,

像一个不再醒来的人。

日子:我不停地将自己的形象

从早晨的墙壁里挖凿出来

童年——一颗玻璃弹球,在我身后滚落

又消失无踪。

遗忘——朝向生命之海抛撒的网。

舒曼名字下的管弦乐结构

是在时间的停顿中世界的流动

秋天已至,在暗淡的光线挤压的时间中

我不得不与自己迎面相对

我让我远离我自己,

以免受到自己的伤害。

凭借着几个“的”字的支撑

我得以在漢语的河流中逆行而不被淹没

夜雨中我想到外出的妻子

妻子挂念雨中的我

啊——她会被雨水冲走;

眉毛——

洪水在我脸上留下的无法擦去的痕迹。

在星期天与橘子之间,我选择了月亮。

【作者简介】:徐建江,笔名少莫,男,1992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丘北县,云南省作协。有诗歌发表于《星星》《诗林》《含笑花》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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